施耐庵恰才走得两步,猛听得洞口上一阵“簌簌”骤响,接着“咚咚”地跳下无数人来,他浑身一凛,连忙放下宋碧云,拔剑闪到暗处。
只见一群人执着兵刃蜂拥奔进石室,领头的却是白袍秀髯的“玉面狐”卢起凤,后面跟着十余个男女豪杰,有回龙庄群雄、饮马川六杰、张五嫂和薛、曹二壮士以及张秋镇上见过的两个娇憨少女林中莺和燕衔梅。
见到施耐庵,卢起凤正要发话,那雷振塘、石惊天两个急性子早奔了过来,嚷道:“好个施相公,俺们一顿好找!那白绢可曾到手?”
施耐庵忙将宋碧云托付张五嫂和燕、林二女,从怀中掏出那幅白绢迎风一晃,一众好汉顿时雷鸣般欢呼起来。卢起凤走过来说道:“吴大哥算得极准!有天下英雄暗助,何愁白绢不得。不过此刻施相公休要耽搁,快随俺们一道出洞!”
话犹未了,只听得刷拉一响,那根藤绳齐头被人斩断,落进了石室。众人一惊,又听得头顶上响起轰雷般的叫喊:“下面的贼寇听了,这洞口已被朝廷大军围了,火弩军正对着地洞,快快交出白绢!否则,将你们一齐焚为齑粉!”
施耐庵一怔,问道:“卢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卢起凤道:“施相公有所不知,吴大哥从颍川大会回到饮马川,得悉那清河郡主上了梁山,情知必有异谋,立时便派了各路人马赶到山下,准备接应你们,谁知那婆娘果然使了个‘反客为主’之计,趁昨夜天黑,又将撤下山去的万余人马召集上山来,妄想夺走这幅白绢,亏得弟兄们拚死抵挡,才挨过这一日一夜。如今官兵火弩军封了洞口,藤绳又被割断,此洞口已然走不出去,还是另寻出口吧!”
施耐庵暗暗心惊,突然记起李黑牛、李海父女进了左右石室,此刻尚未回来,想必这两边有出洞之路。想到此处,道:“卢大哥,这石室左右别有通道,你率着饮马川六杰、回龙庄群雄从右侧去寻洞口;晚生与张五嫂等三位及燕、林两个侄女和宋旗首从左侧出洞,不知尊意如何?”
卢起凤道:“如此甚好!”说毕,一挥手,率着十几位英雄奔入了右侧石室。
施耐庵也不怠慢,让三名女将扶着宋碧云,率众奔进左侧的甬道。走着走着,只见这甬道初时尚宽,接着便愈走愈暗,愈走愈窄。约摸走得数十丈远近,忽见前边隐隐透入一线天光,照着甬道内一扇石门。石门内外,竟然横躺竖卧着四五具元兵尸体。走近一看,那身上的伤痕,不是被芦杆箭所伤,便是被巨掌击毙。再走数十丈,又是此种情景。施耐庵心下明白:必是在石室格斗之际,元兵已寻着这边入口攻了进来,幸喜李海父女一路扫荡,方始保得自己和宋碧云夺取了白绢。
趁着洞外李海父女与元兵打斗之际,七个人鱼贯攀出了洞口。那幸存的几名元兵,早吓得跑了个无影无踪!众人出得洞来,一齐舒了口长气,鱼贯下山。刚刚走得一程,忽听得黑松林里喊杀声又起,浩浩荡荡涌出一彪人来,几个人正待拔出兵器抵敌,只见那李金凤嘴里高叫着“黑牛大叔”,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当先那条大汉,须发戟张,满身血污,精赤着上身,提着两柄板斧直卷过来,后面跟着的却是饮马川六杰和回龙庄群雄、卢起凤一众好汉。那李黑牛奔到施耐庵跟前,笑道:“施相公,多谢你交俺这桩好差使,这一日俺在那甬道之中从头杀到尾,连那掌弩的官兵,眼不见便被俺排头剁倒,俺这双板斧可大大的发了利市。”
正说着,忽见草丛中又钻出石惊天,只见他气吁吁地说道:“卢大哥,众位弟兄!扩廓帖木儿已被吴大哥的人马挡在金沙滩头。吴大哥有令,众位速速穿过前边朱武栈道,从锁龙口直奔蓼儿洼,过了蓼儿洼,便是直通鲁南的大道!”
卢起凤一听,一扬手中银链,率着众人直奔山下的栈道。一路上果然不见元兵一人一骑,只有聒耳的松涛漫坡轰响。不一会,远远看见一道险峻无比的关隘,门楼上镌着七个大字:“揽天绝地锁龙口”。卢起凤拭目一看,见关上关下寂无声息,只有一座雄关孤零零地映着衰草斜阳。他朝众人点点头,率先奔近了关口。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筚篥声陡起,关楼上倏地竖起了一杆旄旌,当先一员白袍元将,竟是那“小韩信”余廷心。只见他长戟一举,一排弓弩手挟着长箭硬弓登上了女墙。
卢起凤前后一看,这栈道一边依着百尺断崖,一边临着万丈深渊。只容得一人一骑的栈道上密密地挤着二十四位好汉。元兵一旦放箭,一个人也休想逃脱!他心叫不好,厉声喝道:“快闯关!”说着,右臂一扬,银链无声飞出,只听得关楼上一声惨叫,那余廷心捂着肩膀倒了下去。同时,响起他的厉声呼喝:“儿郎们,速速下闸、放箭!”
话音未落,只听得关楼下一阵骇人的“轧轧”声响起,一座金钉铁铸的闸门轰轰隆隆地坠了下来。施耐庵一见,不觉跌足长叹:“苦也,不想今日葬身此处!”
他正自嗟叹,猛听得身旁响起一声怒吼:“直娘贼,休要猖狂!”吼声未落,只见一道黑风起处,那李黑牛早飞身跃到关门里,伸出两只筋骨粗壮的巨臂,“嗨”一声托起那个千斤铁闸!
卢起凤见状,率先冲过了关门。接着只听得关楼上弓弦、雕翎破空之声一时大起。李黑牛一边奋力托着巨闸,一边吼道:“快,快过闸!”众人猛跃疾奔,二十余个壮士刚刚奔过关门,身后的栈道上早被密密麻麻射成了箭林一般。众好汉见李黑牛额上冷汗淋淋,双腿索索发抖,欲待回身援手,李黑牛瞠目大吼道:“找死!快走!!”
施耐庵一众含泪刚刚转过山嘴,早听后背“轰隆”一阵巨响,施耐庵眼泪夺眶而出,回头遥望那山背后的关楼,一时心疼如绞。卢起凤擦干眼泪道:“快快下山要紧!”说毕,拽着施耐庵便走。
看看早已走到山脚,远远只见芦丛啸风,波光粼粼,蓼儿洼已然在望。众人不觉长舒了一口大气,攒紧脚步,奔向湖岸。
蓦地,山脚下那漫坡的长草忽地动了起来,霎时,戈戟如林,长刀耀目,黑压压地站起了数百人马,居中簇拥着一员女将,只见她雉尾斜插,毡盔高顶,一身银色锁子甲,衬着那银丝饰边的胡绫小袄和销金锦绣绒长裙,煞是英武雄壮。
施耐庵一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那“女霸都”早被杀死在忠义堂下的秘室里,此刻又从何处冒出一个吉巴图佳?仔细看去,只见那女将身后高竖着大纛伞扇,几名贴身侍女手上提着宫灯,上面都一式写着“清河郡主博尔济氏”八个字,施耐庵一时如逢鬼魅,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那清河郡主扬鞭立马,高声笑道:“兀那众位好汉请了,朱家庄一别,不想今日在此巧遇,这也是前世的缘份!”说着,一扬鞭梢,指着施耐庵、李海道:“那两位壮士想必心下还在犯疑。本郡主索性给你们个明白,昨日二位所杀的乃是本郡主帐下一名贴身侍女,本郡主托庇康健。”说毕,她朗声一笑,又道:“诸位好汉,既然本郡主能算计到你们何时何地杀人,又料准了你们必从这蓼儿洼逃走,便是棋高一着!与本郡主争斗,那是自寻死路。快,交出白绢,本郡主放你们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石惊天怒叫起来:“兀那婆娘休要贫嘴,再不让路,俺们便要开杀戒了。”
清河郡主呵呵一笑:“怎么,要与本郡主做对!”说着,朝着身后一个持扇的女侍卫道:“白云其其格,与本郡主走一阵!”话音未落,只见长裙翻飞,那白云其其格早走马出阵。这边阵上双双冲出两个黑壮大汉,一个是雷振塘,一个是石惊天,舞着兵刃着地卷将过来。二人尚未来到那女将马前,只见她右手长刀俯着斜划一圈,霎时卷起一阵狂风,左手宫扇平空一扫。雷、石二人恰才挡过长刀,猛觉得肩上一凉,接着惊呼一声,两个人捂着带血的肩背逃出了战圈。
那白云其其格娇笑两声,正待走入阵内,只见这边人丛中早跃出四个人来,当先便是那“金翅大鹏”李显,身后是回龙庄上的石通、龚洪、侯杰三条好汉。四人掣出兵器,裹着那女将厮杀起来。那白云其其格只斗得数合,早已气力不支,瞅个空子,回马便走。石通、龚洪哪里肯放,拍马便追。那白云其其格略一回头,轻拍腰间皮囊,只听得“嗤嗤”连响,石、龚二人双双中箭,一跤摔倒。亏得陶宜、焦霸、郑玄三人一齐抢出,才将两人拖了回阵。
见状,好汉队里恼了张五嫂,只见她款款走出,指着白云其其格骂道:“骚妮子,敢与你家姑奶奶会阵么?!”
那白云其其格鞭马即出,一挥长刀斩向张五嫂顶门,张五嫂不紧不慢,手腕一抖,九折铁尺倏地直奔白云的胸腹。两个女子一来一往,斗了五十余合,白云气力不支,正欲回阵,张五嫂奋勇挥动铁尺,将那女侍卫打下马来,然后趁势疾跃,眨眼间早跃到那清河郡主跟前,一支铁尺卷起狂风,直扫向那女霸都的眉心。清河郡主冷笑两声,也不拔兵刃,闪得数合,于绝险处倏地探出双掌,竟然一把捞住了铁尺,猛一发力将手肘一拐,张五嫂呻吟一声,口里早喷出血来。“女霸都”趁势一把将张五嫂捉到马鞍上,反翦了她的双臂。张五嫂惨声叫道:“卢大哥休要管俺,快快冲阵哪!”喊声未歇,清河郡主双掌发力,“呼”地一声,张五嫂身子凌空飞起,喷了一口鲜血,摔在地上,瞑目而逝。
众好汉一见张五嫂阵亡,不觉被那“女霸都”的蛮力惊得呆了。忽地,只见阵中走出三个少年女子,一个红衫红裙,一个白衫白裙,一个渔家女儿打扮,正是燕衔梅、林中莺、李金凤,三人面带泪痕,疾奔而出,呜呜咽咽地骂道:“兀那番婆,还俺张五嫂的命来!”
清河郡主一见,仰头又唤道:“众位其其格,哪一个去会这三个丫头?”
这边阵上众好汉齐齐一惊,正欲出阵助战。蓦地,只听得对方响起一声娇喝:“待俺青云其其格来走一阵!”话音未毕,只见那清河郡主的大纛下早转出一个戎装女侍卫,跃马驰出。刚刚驰到那“女霸都”跟前,突然只见寒光一闪,一把钢刀直刺向清河郡主的胸膛。“女霸都”哪里防得,措手不及,那柄长刀立时从前胸贯入,直透后背。清河郡主怒吼一声,竟然一把拔出长刀,回手一击,搠入了那女子的后腰。
众元兵见主将阵亡,立时大乱。这时猛听得蓼儿洼芦荡里响起一阵呐喊,霎时荡出来十数只船来,当先跳上岸的那个小僮儿打扮的壮士,嘴里“胡胡”乱叫,一扬手,纽丝长鞭夹着雷电,“哗啦”一声扫倒了那杆大纛。跟在他后面的七八条好汉和一个长大妇人饿虎般卷入阵内。卢起凤一见,大叫一声,率着二十几条大虫杀了过去。霎时间风卷残云,元兵不消一刻便扫荡净尽。众人一齐围到那青云其其格面前。看到众位好汉,青云其其格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突然想起什么,用抖抖的双手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梳妆盒子,递给了施耐庵,喘喘地说道:“施相公,今日亲手杀了那女霸都,俺大仇已报。其实,俺不是什么青云其其格,俺是当年梁山女杰一丈青扈三娘的第六世内侄女,俺叫扈慧娘!”说毕,指着那梳妆盒子道:“俺十年前被送进元宫,不知遭了多少屈辱与践踏,可是俺却营救了十余位梁山后代!”
众人听毕,齐齐一惊。施耐庵打开梳妆盒子,只见里面装着一方红罗帕子,上面密密写着小字,果然都是梁山后代的名讳。只见她呐呐说道:“俺对、对得起祖姑英灵!俺这张不清不白、不干不净的臭皮囊,也该、也该早膏荒、荒、荒野了——”说着,身腰后仰,那柄长刀竟然刺破长裙,穿腹而出,只听得她长呻一声,溘然而逝。
施耐庵手握罗帕,默默地穿出人丛,走到蓼儿洼水际滩头,听着梁山那边隐隐传来的喊杀之声,望着面前的衰草斜阳,不觉怅然良久。
卢起凤等人见施耐庵捧着那一方罗帕呆呆发怔,急忙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十余行蝇头小楷写着如下字迹:
“丙辰年四月于喀喇沁流囚营救梁山后人萧文渊、蒋士藻、安百川赴颍川红巾营;戊午年九月于土默特流囚营救孟成武、陈济、杨锋赴蕲水大营;庚申年一月于探马赤军中救李霆、杜鸣皋赴河南赵均用大营;辛酉年五月救杨嵩、皇甫荣、白宣文、段克敏于卢龙竭石山,飘海赴方国珍大营。”
卢起凤读毕,不觉又惊又喜,以手加额,对施耐庵叫道:“呵呵,想不到这许多失散多年的梁山英雄后代,竟然一一写了下落,真真是苍天庇佑忠良之后!”
这时,一众好汉早围了过来,施耐庵一看,却是滁州大营派来的生力军,当日在长清县村店里会过的阮氏三杰、孙十八娘、关猛、呼延镇国、孙不害、杨思等人。故人重逢,不觉又是一番感叹。卢起凤此时捏着那罗帕,也来不及与众英雄一一见礼,他走到扈慧娘尸身旁,阖上她的双眼,拔出插在她后腰上的蒙古长刀,扯一幅裙子裹了创口,然后将她抱到沙滩上。众人一齐上前,七手八脚掘了个墓穴,将扈慧娘放进了圹洞。
卢起凤俯首说道:“扈家妹子,你一人在那虎穴狼丛之中,含垢忍辱、苦心孤诣,救出了十余位梁山英雄后代,胜俺堂堂七尺男儿多矣!但愿上天之灵,安享人间血食。”说毕,他转过头来,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扈家妹子嵚崎壮烈,于梁山一脉有永世不灭之功,俺一张拙嘴笨舌,不足以颂英魂,还是借你的大才,替她做一道诔文罢。”
施耐庵心绪翻腾,听了此言,默默走上一步,望着躺在沙穴中那个女子秀丽而安详的面庞,罗帕上那些名字又蓦上脑际,尽管只是区区十几行小字,可是,要在元室鹰犬的严密侦伺之下,在刀剑斧钺之中,于喀喇沁、土默特部落的漠漠风沙中,于森严壁垒的“探马赤军”里救出十余位“叛贼”子孙,不知要付出多少伤痛屈辱,需要何等惊人的大智大勇!此刻,那些惊心摄魂的情节已然随着扈慧娘之死变成了永无人知的秘密,但是她用血与泪铸成的丰碑已然立在绿林义士们心里。
想到此,他心中一股钦敬、悲惋、怜惜之情早已抑制不住,面对着扈慧娘的遗容,不觉情思泉涌,脱口便吟出一阕《婵媛词》来:
“泰岳苍苍,易水茫茫,青鸾陨落,天地感伤。赤县鼎沸,迄无贲育;血雨丛中,有女慧娘。蒲柳林里,生就嬝婷弱质,流徙途中,长成芙蓉模样。牵裙绕膝,饱聆祖辈血泪,对镜匀鬓,却见遍地豺狼。恨不能脱却巾帼,效须眉鏖战疆场,浑忘却罗帷锦衾,作娇态以娱爷娘。且夫桀纣宫中,严诏乍降,燕蓟道上,缧绁成行;纤纤弱女,哀哀就道,荦荦少妇,依依辞郎。叹八尺长绫,缚红裙于马上,九州芳菲,洒清泪于蛮荒。杏林艳蕊,殒泥淖以含垢,鸦青婵娟,徒辗转而神伤。大漠雪拥,望河洛而饮泣,绣裳春寒,听胡笳而断肠!忽见罡风起于萍末,猎猎潜入毡帐,妙手游弋刀丛,隐隐顿起苍黄!翻云覆雨,凭诸轻颦浅笑,扶危济困,却赖眉剑舌枪;翠袖拂处,斩金锁放出貔貅,红裙曳来,强欢笑戏弄豺狼。
阶下楚囚,好男儿欲遁无路,苦海求涯,弱女子视比寻常。一旦脱却金钩,井底蛟又入大海,此日得偿夙志,笼中鸟意无彷徨。染污罗衫,早随朔风归去,沾腥绣裙,已伴风沙远飏。从容赴义,自古男儿犹惧,挺身就戮,此刻裙钗气壮。临死一搏,歼渠魁于马上,香魂乍杳,连天火已燃滁、黄!嗟乎,彼婵彼媛,既美既洁,彼娉彼婷,且烈且刚,长留英灵,耀此赤帜,昊天罔极,永世其昌。呜呼噫嘻,来兮来兮,来格来馨,伏维尚飨!”
施耐庵这番吟诵,发乎至情,起自肺腑,形诸色,诉诸言,端的一字一泪,字字凄怆,众好汉默默俯首,不觉感叹唏嘘,情不能已。
此情此景,忽然勾起孙不害心中惨痛,当日惨死在朱家庄暗室里的爱妻那令人心碎的情境又蓦上心头。他掉头一看,躺在血泊中的清河郡主忽然撞入眼帘,霎时间一股冲天怒火蓬然而起,只见他虎吼一声,奔过去劈胸一把抓起了那“女霸都”的身子,一刀便要剜进心房,蓦地,腰间“呛啷”一响,原来是军令铜牌撞着了刀鞘,他倏地又记起铜牌上那“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十二字戒律和当日在首领面前负荆请罪的情形,那高高举起的朴刀便慢慢落了下来,手臂一松,便要将那“女霸都”扔回地上。
蓦地,只听得暴雷也似一声大吼,平空卷起一阵狂风,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扑了上来,紧接着只见两道寒光闪处,“矻嚓矻嚓”、“噗噗噗噗”一阵骤响,那清河郡主立时被剁成数截。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个浑身灰仆仆的黑大汉,满脸糊满尘泥,看不见形容须眉,只剩下两只怪眼眨巴眨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梁山半腰锁龙口奋勇托闸的李黑牛!
施耐庵一见他还活着,不觉奔上来抱着他叫道:“黑牛兄弟,那千斤巨闸盖顶而下,你、你却还未丧生么?”
李黑牛搓着两只血淋淋的板斧,抹一把脸笑道:“施相公也忒操心!须知俺六岁上算过一命,说是俺那老祖宗‘黑旋风’神灵护佑,今世有八十年寿命!这不,那铁闸阖下来,没压住俺胳膊腿,偏偏压烂了俺一只草鞋后跟!”说毕,又转头端详了孙不害一阵,说道:“这位大哥,都道俺黑牛脸儿黑,谁知今日却寻见个更黑的!唉哟,可惜你手儿太软,不然咱两个却好配成一对!”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卢起凤走过来挥挥手叫道:“众位兄弟,如今梁山上残敌已除,那幅白绢亦已到手,还须早早打点过湖回寨,耽搁得迟,那‘山东王’扩廓帖木儿一旦率大军前来,只怕就麻烦了!”
众好汉一听,不敢怠慢,又匆匆将张五嫂葬在扈慧娘旁边的沙滩上,扶着中伤的雷振塘、石惊天、龚洪、石通等人,上了芦苇丛中的小船。阮氏三杰、孙十八娘、呼延镇国、关猛领头,卢起凤、晁景龙居中,施耐庵与林中莺、燕衔梅、李金凤三个女将,将伤重昏迷的宋碧云扶进船舱,李海操起铁架,与李黑牛、李显、乐龟年等人断后。只听得桨声咿呀,那一队船儿箭也似地直奔对岸。
不消一个时辰,众好汉已然弃船登岸,在芦丛中稍事歇息,打起精神,沿着东平府至汶上、邹、滕的大道,朝饮马川方向疾奔而来。
众人走得十二三里地面,只见沿路情景十分古怪,大道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田垅里无有耕夫牧竖,时届晌午,村墟庄寨不闻一声鸡啼狗吠,亦见不到一缕炊烟,施耐庵心中纳罕,赶上前对卢起凤附耳言道:“卢大哥你看,这沿路一片死寂,只怕是不祥之兆!”
卢起凤点点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休管他,趱赶路程要紧!”说毕,撩袍甩步,径自趱赶。
约摸又走得五七里地,只见官道前边一箭之地忽地扬起一片黄尘,紧接着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愈响愈近,不移时,黄尘中忽然显出一队蒙古铁骑的身影和闪烁着寒光的长刀。卢起凤一抖银链,叫道:“众位弟兄们小心了!”叫毕,一马当先,扎住了阵脚。
看看那一队元兵已然驰近,众好汉一个个屏息凝神,准备迎敌。忽然,只见那队蒙古铁骑堪堪驰到二三十步远近,马队里响起一声唿哨,那些骑者略停一停,旋即兜转马头,鞭梢影里,一阵疾驰,早已奔得没了影儿。
众好汉正自心中惊疑,卢起凤却已扬声大叫:“此去饮马川,生死一条路,便是刀山也须踏过去!休要迟疑,快走,快走!”说毕,率着众人又疾走起来。
未曾走出五里,前边又迎出一队元兵,这一回比上一回人马又多了数倍,卢起凤也不管他,率着众好汉冲得一冲,那队元兵立时四散。如此这般,打打停停,看看已然将要走出东平县境。
蓦地,卢起凤骤然停下步来,脸上忽然漫起一层阴云,只见他双目灼灼,双肩微抖,怔得一怔,不觉跌足叫道:“苦也!
不想俺中了扩廓老贼的奸计了!”
施耐庵、晁景龙一齐奔过来,急切地问道:“卢大哥,你这是何故?”
卢起凤指着前边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施耐庵手搭凉篷,展眼一看,只见前边一马平川,一条阳关大道直通天际,大道两边闪着粼粼波光,一边是运河,一边却是汶水,依稀可以看见两水之间,平平地横亘着一道低低的山峦。眼前无惊无险,一派坦途,这“镇河朔”却如何悚然动容?
施耐庵正欲发问,晁景龙已然问道:“前面并无险境,卢大哥为何面露惧色?”
卢起凤指着那道山峦道:“晁大哥,前日从饮马川奔袭梁山之时,你曾见对这座山么?”
晁景龙仔细遥望一阵,那脸色也渐渐变了,他喃喃地说道:“哦哦,前日来时果然不见此山,今日却如何冒出它来,却又作怪!”
卢起凤沉声说道:“晁大哥,施相公,不是平地长出架山来,那是朝廷大军严阵以待。你们看,两边皆是滔滔大河,中间一道铁壁,扩廓帖木儿真是煞费苦心了!”
施、晁二人听毕,浑身陡地一凛,齐齐叫道:“这扩廓帖木儿绝地设伏,以逸待劳,咱们却如何冲得过去!”
卢起凤叹道:“起先见那两拨元兵,俺只道是官军沿途袭扰,沮我军心。谁知却是扩廓老贼诱敌的游骑,事已至此,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只好拼死一搏了。”
三个人正自焦躁,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卢大哥、晁寨主休急,俺有妙计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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