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哭事小,引动英雄心酸,忍不住虎目中滔滔泪下:“哎唏!”武二爷也晓得坏了。为什么啊?上了年纪的人了,无故说这些绝话,这是不祥之兆,心里就格外难受,更舍不得哥哥了。既舍不得么就不走了,怎么能呢?官身不由己。请个人去?不能!寻常事可以请人去,这件公事万不能加委于人,非走不行!只得忍住泪,不敢哭了。我这一哭,叫哥哥格外难受。英雄把泪一擦:“你老不要难过,光阴迅速,小弟此去转眼间就回来了。你老在家不要做买卖,多在家少在外,享享福,你老保重要紧。小弟走啦!”英雄狠着心肠,掉脸就走。大老爹怎么样?大老爹眼泪滴滴的望着兄弟走了,看见兄弟要转弯了,他心里还想喊兄弟再谈两句,不好意思了。再喊,兄弟要着躁了,只好咬住牙关,狠心望着兄弟走吧,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武二爷到了城外,会同伙计把茶钱付了,伙计拉过骑马,他坐上马,就朝进京的大路上去了。我把武松的话暂摆。
我先交代大老爹。大老爹擦擦泪痕,进了自家大门,把门一关,复行进了厨房,爬上椅子,小板凳上一坐。他把怀内两锭银子朝桌角上一放:“唉!”叹了口气。想想,这一刻兄弟差不多快要出城了。兄弟此去要到明年才能回来哩,这个年内我们兄弟是不会再见面了。想到这个地方,倒又心酸难过了。拿过酒壶来,弄杯酒解解闷,打打岔吧!武大老爹吃着酒,心里记挂着兄弟。此刻来了个人。哪一个?金莲。
金莲原来在楼上被小叔子吓得要死,后来听见丈夫回来了,听他们弟兄在楼下谈心。听见小叔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丑事对丈夫说过了,那一刻金莲不敢下楼来辩白,她也惧怕武二爷。这一刻见小叔子走了,当然要下来辩白两句。走进房,跨过炭火盆,往里口武二爷坐的那张座位上一坐,面对大老爹。“你回来了?”“嗯,我回来了。”“你的好兄弟!”“我的兄弟哎,也不好,却也不坏。嗯,你此话怎讲?”“他回来见你我辞行,我拿酒给他小饮,谁知他人面兽心,在席前调戏奴家!这是奴家稍知三从四德,假如是那水性杨花的人,你绿头巾戴起来了!”“哎,少要胡说!我家兄弟非此等之人。”“你不听我的话?”“哎,我不听。”“你兄弟的话你就听了?”“我也不听。”“你到底听是不听?”“琐碎了!我从来不听妇人之言。听了妇人言,骨肉要分离。”大老爹说着,两个指头一抬,把耳门一塞,这也是一桩狠处,他不听。是非朝朝有,不听自然无。金莲倒也没有法子对他。
说到底是夫妻,就是这天蹩了一天的劲,吵了一阵子,第二天又没事了。夫妻无隔宿之仇,直接忙过年了。过起来很快,光阴迅速,转眼间已到除夕日,今日就算是过年了。夫妻两个弄了四五样菜,一壶酒,对面坐下,吃守岁酒。堂前灯火蜡烛,点得亮堂堂。大老爹过年忌讳多,晓得老婆年纪轻,事先要关照她几句:“哎,我们吃过晚酒,我要睡觉。你不要忙睡觉,你到堂前等候。等到四更以后,换一身干净衣服,随后冲一壶好茶,拣一个干净的茶杯,抓一把白糖,放两个杏仁、两只红枣,只要听见我在楼上一声咳嗽,你就见我发兆。”“噢,是。”关照的话金莲可记得?聪明人,岂有记不得的道理?大老爹吃过了,擦擦手脸,直接上楼睡觉。金莲吃过,收拾锅碗,照应堂前蜡烛。
到了四更天,金莲上楼替丈夫查点衣服。今日过年了,从小裤褂查起,一直查到外头的长衫、鞋袜、头巾,都是拣新的用,没有新的都是拿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他床边上。下楼望望,时间不早了,烧了一锅开水,冲了一壶好茶,拿了个干净茶杯,里头放了糖、红枣子、杏仁,再望望锅里还有点水哩,就趁手把蒸点心的笼屉朝锅里一放,蒸了几十块糖糕,锅盖朝起一盖,丈夫一起来,洗下子脸,就好吃了。金莲提着茶壶,端着茶杯,望望天已亮了,上楼梯,走到榻板上,才巧哩,大老爹刚刚一觉睡醒了,一声咳嗽:“唔哺!”他咳是假的,把信给老婆是真的:哎,我醒了,起来替我发兆啊!金莲也晓得,听见丈夫咳嗽,当时就倒茶。发兆的糖茶不过是意思账哎,有半杯就行了。她不,她倒得满满的一杯,自己都嫌烫手了。这是什么道理?也难怪!晓得丈夫忌讳多,你如倒半杯给他,回头又是找话说,新年初一,倒茶给我吃只倒半杯?所以非要倒满不可。
茶壶朝桌上这一放,两手拿着茶杯,还要替丈夫发兆,还要说两句吉利的话:“恭喜大郎!贺喜大郎!新年如意!”“啊哈哈!娘子同喜!”大老爹好欢喜,就欢喜听顺遂话,左手一捺朝起一爬。你嘛,坐好了,把衣服套起来穿好了,再慢慢地把茶接过来吃,不是很好吗?他不。他不能耽搁,如再穿衣服,再去接茶杯,嫌打停了,发兆的茶要顺遂。左手捺了坐起来,右手伸出来就接老婆的茶杯。茶杯到手你还望望啊,烫呐!不能耽搁哎,嘴里还替自己说着吉利话:“哎,到手就到口!”就喝了。开水一个大满口,吐都吐不及,把嘴里泡都烫起来了!“不吃了,拿去!”大老爹心里好气,要顺遂,偏偏不顺遂!“你看,把被头都吐湿了!”金莲脸都吓红了,赶快把茶杯接过来,拿了块干净手巾代他把脸和手揩揩,把被头上的水揩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