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嫂祭兄(6)









  武松气得眼睛直翻,汗都急出来了,竟然不能杀。为何不能杀呢?因为三个老头子吊住他的膀子。你常说,武松力气大得很呢,何不把膀条子打个滚,把三个邻居掼倒了,不是就好杀了么?非我恭维,武松的膀条子不要打滚,只要稍微挺一下子劲,三个邻居就跌出去了。何不就挺下子劲呢?武二爷不敢动。他深知三个邻居都已是古稀之年了,又没有进饮食,受不住来去。我如果手底用劲,把邻居掼出去,我再咔嚓一刀,杀掉一个,那一方面跌死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就能跌跟头了么?如把他们掼死了,他们死得也冤枉,我抵他们的命也抵得冤枉。因此,武二爷不敢动。
  武二爷急得汗流满面。再一想,有了,我不能同邻居斗武,最好同他们斗智,我来骗他们,顺着他们说。你们劝我不杀,我就不杀,请你们把手松下来。等他们把手松下来,正在分神之际,我出其不意,咔嚓一刀杀掉金莲。等你们喊,我倒杀过了。武松居心用骗功:“三位邻居,要咱宽恕贱婢可以。”“都头有什么条件,请吩咐!”“非要她到哥哥灵前磕八个头,咱就宽恕她了。”“都头放心!你不要说八个头,八十个头都由我胡正卿担当。请都头先把手松下来。”武松把手一松,把金莲掼在地下。“请都头把刀丢下来。”“不用,我把刀送到我房里去。”武松说着,退了两步,退到厨房里。邻居都以为他把刀送到厨房里去了。三个邻居就站在厨房门外,打了个隔间,等于内屏风。其实,这个内屏风没用。
  胡正卿、赵直明没有开口,晓得武松这个话靠不住。姚文庆忍不住了,他这个人老实,有话要说:“胡正翁,我来同你附耳。”“你说什么?”“你可晓得武松是个匹夫之辈?”“低些,不要被他听见。”“不要紧,我说得低啊。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胡正翁。你当过刑房书办的,律例透熟。年轻妇女不守闺门,亲夫捉奸叫奸夫打,用砒霜害死亲夫,死后又烧棺柩。这种罪名照例办,只是磕八个头的罪么?”“姚文翁,你老霉了,好玩哩,还是要杀的!”“啊咦喂,没命了!”“你喊什么?”“你说还是要杀的?”“你听我说,他这一刻不会杀,为我们的理镇住了。他再狠些不能不讲理,他因为不能下台,才叫他家嫂子到他哥哥灵前磕八个头就饶她了,这话是下台账。所以我同你依样画葫芦,等他嫂子八个头磕过了,我们拱拱手,就少陪了。只要我们出了这个大门,开笼放鸟,我们走后,他尽管杀。他莫说杀一个,就是杀十个百个,与你我不相干。”“哦!原来他是下台账,这一说我来替她磕八个头吧!”“你替她磕八个头做甚?”“我比她磕得快些,磕过头我们就好走了!”“文翁啊,你可不要闹了。你磕八十个头也没有用哎!你等我来。大娘子,你不要哭了,你家小叔子总算恩宽,因我们讲情,不杀你了,叫你到他哥哥灵前磕八个头,就宽恕你了,赶快去磕啊!”
  金莲望着胡正卿点点头,心里感激,不是邻居讲情,小叔子一定要杀我。金莲坐在地下,头上缠的白布已经被小叔子抓掉在地下。她这一刻白布也不缠了。因头发蓬松,用右手把头发理顺了,两条腿一挥,跪在地下。两只手把裙子的马门角提起,因她要用膝行,不把马门角提起来,裹着腿,曲膝就不自由。金莲膝行数步,到了供桌前,把香炉里的牙香撮了一撮,面对武大老爹的灵牌,嚎啕痛哭。她由大老爹死后,所哭的几次全是假哭,唯有今日才是真哭的。她不伤心不掉泪,泪出于痛肠。
  试问,金莲伤心不伤心?她如伤心倒不害丈夫了,她既能害丈夫,岂有伤心之理?为何今日又伤心痛哭呢?她以前不晓得丈夫的好处,今日才晓得。我家丈夫在日,人都呼他三寸丁、矮矬矬,看不起他。他也过于忠厚了,我家这个小叔子又太狠了,威风没有不怕他的。但是他对外人忠厚,就是对家里小叔子不忠厚,我家丈夫只要脸色一沉,望着他家兄弟一声哼,我家小叔子狠虽狠,站在旁边就不敢动了,垂手落肩,只说是(四)不说五。我家小叔子不但平素对哥哥恭敬,就是对我这个嫂子也是一样恭敬,我叫他站着,他不敢坐着,他敬兄如父,敬嫂如母。他今日为何要杀我呢?我不能怪他无礼。我要反躬自问,就怪自己了。因我所做所为,不守闺门,害死他的胞兄,他今日要替兄报仇,才要杀我。我如端端正正,好好尊重我的丈夫,小叔子再狠也不敢同我无礼。追本穷源,其罪在我!所以想到这里,她想到丈夫的好处了。再想丈夫也想不来了,人死岂能复生?
  她反复这一想,当然要伤心痛哭。哭着嘴里还说着:“金莲跪倒在地尘埃,满把抓香如泪洒。哭一声我的天啊!只说与他了夙缘,谁知紧在我身边。今日二叔回家转,要我一命上黄泉!”她这里哭着说着,在场的人都望着她哭,听着她哭。唯有武松站在厨房门槛里。厨房与明间不过名目分别,有多远呢,两大步就能跨到供桌面前,因房间的间口小。武二爷右手还拎着这口刀,两只眼睛望着金莲,只看她磕着头,哭着说着。武松命她磕八个头的,她才磕到第四个头,英雄就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