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站起身,过来同西门庆说话了。人犯嫌,说话的声调都是犯嫌的。他嘴里的话说得大大的:“啊,大官人啊,今日把我们哥儿兄弟约来打什么角儿啊?”“师爷,所怕的是武松。”“武松是何许人也?我不闻其名,大概是无名鼠辈!”这个畜生不是我嘴坏骂他,他说武松是鼠辈,在我看他才是鼠辈呢。不患人不知,单怕不知人。你既不晓得人,人也就不晓得你了。“师爷,不可小看此人,他去岁在景阳冈精拳捕虎,三拳两脚打死过大虫的!”“哦,我当哪个武松,原来就是打虎的武松。大官人不要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家的锐气,他打虎,旁人不晓得,兄弟我尽知。因景阳冈老虎得风寒病了,后来又转成疟疾,老虎倒有个把月不吃了,三根筋绊了个头,本来要死了,就剩一口气了。该因武松走局③,几拳几脚打死了。他就是不打,老虎也是要死的。这是他走红运哎!人们都以为他打虎了不得了。打病老虎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兄弟我也能打!大官人放心,他不能来。他就是来,也要打听打听,有我们兄弟们在这里他敢来么?他不来则已;他如来,就凭兄弟我跳出来,一着七星拳,就能把他甩出去了。”他忍心害理地说大话。
武松趴在楼梯上,越听越来气:你说旁的大话还犹自可,你说我打的是病老虎,你看见了?你发高烧说胡话糟蹋人!你这个七星拳厉害哩,有你在我不敢来?我不上楼则已,我如上楼倒要领教领教你的七星拳,单看你的七星拳有多狠。武松这一刻有了目标了,坐在当中的这个人,肯定是西门庆了。刚才这个小伙嘴里称呼大官人长,大官人短,不是西门庆是谁呢?
武二爷不耐烦了,右手把肋下风袢一摘,胸怀敞开,袖子一褪,把这件孝衫脱下来,朝楼梯扶手上一放。武二爷右手把左肋下这口红绣鞋钢刀拔出,腰杆一直,右手的刀在前,左手把金莲的头抓住,朝背后一背,这叫前后都称劲。武松想过了:哪能一档一档地踩楼梯呢?他预备站在第三档楼梯就朝上蹿了。你如前后不称劲,上去就要打晃了,脚都站不稳,所以非要前后称劲不可。他刚把这颗人头朝后头一别,巧事甚多,后头来了个人。
哪一个?就是楼上跑堂的。他在厨房里等清蒸白鱼,刚才白鱼起了锅,他左手托着托盘,右手拎了把水铫子,满铫子开水,他恐楼上要开水用,是备而不用的。这个跑堂的不坏,才二十多岁,穿了一身短衣,围裙头系着,布袜布鞋、围裙里还别了几双毛竹筷子。这是怕酒客大意,把筷子掉在地下,拿起来用又嫌脏,喊跑堂的拿双筷子;跑堂的要到案板上拿,这样就耽误时间了,不如就别几双筷子在身上,恐有哪位酒客要筷子,一声喊,随喊随到,又省得跑路,又免得客人着躁,这才爽快。这个跑堂的样子也生得漂亮,跑几步路也比别人好看。手里没有托盘无所谓,手里如有托盘托着,走路要有步法的。什么步法?叫水波浪的步子。你如在他背后望,只见他的两个屁股摇动,上身不动。上身不动做什么哩?他上身托着东西呢,上身不动,碗里的汤就不会出来,跑堂的功夫就讲究上身不动。两只脚还要用脚尖蹬着走。蹬着走做什么哩?怕地下滑。这都是当日师傅教的,学过的,练过的,非一日之功。
哒哒哒哒,这个跑堂的托着托盘过来了。进了屏风,走过钥匙弯,到了楼梯口,右脚踏上楼梯,先顺着楼梯朝楼上望下子。他先朝楼上望做甚哩?这也是跑堂的要领。凡是跑堂的要上楼时,手里托着托盘,且慢上楼,都要先朝楼上望。你不朝上望,托着托盘就朝楼上跑,那边客人刚刚朝楼下走;走到半中腰,结皱啦,就要慢慢地让,让得好还好,让得不好,乓啷,家伙丢了。家伙打掉事小,油汤戽到客人身上就不像话了。先向上望,如有客家下楼来,就在楼梯旁让下子,让他先过去。如没有客人下来,就托着托盘,一口气跑上楼。
他右脚踏上楼梯,抬头朝上望,才巧哩,武二爷刚把金莲这颗头朝后一别。这颗头是才杀下来的,嗓子上头的血还滴滴的,活像裱画店里的面糊刷子差不多,在这位跑堂的小二头上刷了下子,他吓了一跳:“什么东西?哪一个呀?”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看不见?就因为楼梯太暗了。他非要凝神看才行,不凝神是看不清的。嘴里说着“什么东西”,小二就凝神啦。不凝神则已,这一凝神,只看见面前站着个大个子,眼前这只手在后头拎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这个小二胆小哩,他一看见这颗头,可怜,他一声喊:“哎咦喂!”接着的声音就多啦:咕咚,啪托,乓啷,噼通,咚,括,括,括,特儿!
哪来的这么些声音?不怪声音多,他托盘上的东西太多,都撂掉了。我再来复一遍,加上注解你们才能明白呢。“哎咦喂”,是小二嘴里喊的;“咕咚”是小二一个屁股坐子朝下一坐;“啪托”,托盘翻了跟斗;“乓啷”,把三大碗清蒸白鱼玩掉啦;“噼通”,水铫子掉到地上啦;“咚,括,括,括”,一铫子的开水戽掉了;“特儿”,水铫子的盖子滚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