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恺在这边找水,武二爷也在找,他在找什么?他肚里饿了,想喝酒,想找茶馆酒肆。满眼看不见人,如能看见乡间农民,也好问问路。两个人东找西找刚好又碰头了。“武二爷,你找什么?”“咱想找家酒店吃酒。”“你在说霉话!我想找点水都找不到,你还想吃酒呢,这个地方要算是个绝地了。”赵恺的话还未说完,猛抬头朝对过高粱地里一望:“哎,二太爷,前头高粱地里好像有个人哩。”武二爷很欢喜:“我们就过去问问看,看附近可有什么村庄?”赵恺在前,两只手分着高粱,渐来渐近,再朝高粱地里一望,空欢喜,不是人,是一块大石碑,有一人多高,栽在高粱地里。离得太远看不清,从高粱当子里望,好像是个人站在那里。武二爷就注意朝石碑上望了,平头有字。三个小字,有茶杯口大:孟州道;一顺边还有斗口大的三个大字:十字坡。武二爷不由大惊:“赵大爷,不好,到了十字坡了!”武松这句话喊得很高。赵恺吓了一跳:“武二爷,到了十字坡怎么样?”“到了十字坡……不相干,没有事。”
哪晓得武松是话到嘴边留半句。武松一肚子的话,不敢朝下说了,说出来怕他俩害怕。十字坡这个地方武松没有到过,但早已闻名。他是怎么晓得的?还是在早年,他蹲在清河县,常同南来北往的朋友闲谈。有许多走远道的朋友就告诉武松:“武二爷,你蹲在府上不显,现在道路难行呢。三十里一个山头,五十里一个寨子,打闷棍的、卖蒙汗药酒的,到处都有,走不好,人财两空。旁的地方还犹自可,唯有河南孟州道远郊,有个地方叫十字坡,那个地方强盗最多。冬令天还好一点,唯有夏令天,地里的高粱长起来了,强盗成群的,高粱地来,高粱地去。那个地方是强盗出没之处,走道的人能够把十字坡走过来,就可走遍天涯了!”武松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好笑,我蹲在北直,我到河南干什么?我也不充军。他当时怎会想到,今日居然真充军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呢。所以武二爷惊奇,就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是强盗出没之地,但他想想又不敢说了,免得两位公差害怕。其实武松并不惧怕,就是来十个八个强盗也并非他的对手,所以他把话摆在肚子里,自己有数就罢了。
武二爷脚尖一垫,跳到石碑顶上,朝下一站,以高视远望了望,掸眼看见一样东西,心里好欢喜:“赵大爷,那边相隔一里路,有个很大的树林,在一株杏树梢上挂着一面酒旗,那里定有酒店。到了酒店,就有茶有酒有饭吃了。”赵恺好欢喜:“二太爷,我们就去,请你带路。”英雄从石碑上跳下来,两人又转到树林老树旁。“朱大哥,这个地方是绝地,茶、饭、酒都没有。武二爷刚才看见前头有面酒旗,我们到酒店里去坐坐,就有茶吃了!”朱培也很欢喜,凉了一会儿,肚子也不疼了。
赵恺把呆瓢挂在身边,背起两个包裹,武二爷领路,渐来渐近,看见这座树林很大,树木长得很猛,是一片杂树林,什么树都有。边口有一株最老的杏树,杏树梢头上扎着一根青竹竿,竿上挑了一面蓝布酒旗,那时的酒家都以这种酒旗做招牌。“武二爷,你的目力真好,离这么远,就看得出这是株杏树。杏树是不错,虽有酒旗,没有酒家,这个地方一间房子都没有。这一定是乡下人拿行路人着耍的,他花点钱做个酒旗缚在树上,拿行路人跑着玩。”“赵大爷胡说了,既有酒旗,定有酒家,你不信,我们来找找看。”两人就跟着武二爷来找了。绕过了树林,果然在树林后面有一爿酒店。“二位公差看见没有?”“武二爷,多亏依了你的话,这爿酒店还不小哩,越望越好看,像个乡间酒家。”这个酒店究竟如何好法?有几句词可赞: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柳古道边。
柏木凳椅宾客坐,短篱笆用棘荆编。
瓦瓮造成黄米酒,竹竿挑出青布帘。
更有一番堪笑处,牛屎泥墙画酒仙。
武二爷望望,心里也欢喜,太阳晒在房屋上,颜色很好,黄腾腾,乌酣酣。怎么又黄又乌的?这家酒店由前到后是八进。前三进是新翻盖的草房,后五进是簇崭新的瓦房。太阳照在草房上,黄腾腾的;照在瓦房上,乌酣酣的。店门口一片空地,是用石磙压过的场地,平整得很。在这个场地上,还搭了一座松篷。何为松篷?用小树段子搭的架子,上头盖的松枝松叶。有这座松篷,就可挡住太阳晒了,店里也就风凉了。
这一爿酒店是三开间的门面,上首一间,有五眼大锅,一个人也没有;边锅有摞蒸笼,大概是蒸的点心,还冒着热气哩;檐下搁了一张案板,案板当中顿了个圆筛子,筛子里放了一块红酣酣的好像是块牛肉,旁边有块粉牌,上头写着“出卖黄牛肉”几个字。招牌上写的是黄牛肉,我不敢代他据实,也不晓得是什么肉。中间店堂宽阔,有六扇白粉屏风。这叫草屋上安兽头——底脸不配。屏风旁边设了木头架子,架了四个酒坛子,酒坛子上还有朱红漆葫芦式的盖子,酒坛子当中顿了个木桶,木桶里有大小的酒端子,紫铜旋子。末了这间支座柜台,有白粉站牌,上面写了四个黑字:近悦远来。柜台如同一张小公事桌子这么大,只能容一个人坐。柜台里就是山墙,山墙上头钉了四根钉,挂着四块柏木牌,天蓝色的挖字,上有四句: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