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做生意的本事是一绝,未曾开口,面带笑容,双手一抬:“诸位爷,天热辛苦了!请到小店一坐,地方风凉,东西又好,价钱又公道,请进来坐吧!”武松看了看小二:“店小二,你店中可有好酒?”武松平生好酒,最怕吃水酒,他所以未曾进店,就先要问明有没有好酒。“我们自家做的,都是佳酿原泡,包你美口。如不满意,一个钱都不要!”武二爷点点头,长解跟随在后,进了店门,穿过店堂,必经之地,要从柜台前经过。奶奶看见客家来了,肉脸对肉脸,如不招呼客人一声,我这个开店的太不客气了;如招呼客人,又怕客人害怕,进了门的生意,再吓得跑掉了,诚为可惜。是人都怕我,我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有人说我丑,我拿面镜子照照,我觉得我还不丑,招呼不好,不招呼也不好。奶奶想了个办法,最好望着他们笑下子,人无笑脸休开店。就算我丑,一笑也能遮百丑。要是我在她身边,我就把底给她了,你可万万笑不得!你以为讨喜呢,其实就更叫人怕了!
奶奶两只眍眼望着三个客人,一声笑,阴笑、冷笑、奸笑,笑得浓抖抖的,活像猴子嚎,又像公鸡叫,还有回声。就是这一声笑,把武松同两个长解都笑得站住了。二长解被她笑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再把这位奶奶望望,打了个寒噤,这位老板娘多难看。武松怎么样?武二爷听到这个婆子笑,也觉得笑声讨厌。我们是拿钱照顾你家的生意,是你家的客人,你为何向我们冷笑、阴笑、奸笑?再把婆子的相貌一望,武松的胆算是大的,都吃了一惊。这个婆子多难看,相貌丑陋,眼露凶光!武二爷动了怒了,脸色一沉,对她一声呵斥:“你怎么那么好笑?”奶奶笑得好好的,不笑了。她把头一低,眼光抬起来把武松一细看,又把二长解一看,孙二娘的脸变了相,眉头一竖,眍眼杀光炯炯。他们三个人才走过去,奶奶虽没有开口,眉头皱了两皱,她肚里的话很多,是些什么话?我表叙你们就知道了。
三个人由她面前经过,她看清楚了。前头一个是武士打扮,后头两个是办公人的装束,不能放他们过去。她不晓得武松是个配犯,因武二爷身上没家伙,她以为他们是办案的。天堂大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偏要行!今日是老天爷把你们遣来的,要定你们的狗命了!不怕你们凶,我只要弄三杯酒朝你们肚里一灌,你们就骨软筋酥,就要听老娘我摆布了!这就是她肚里的话。
她不是开酒店的老板娘吗?为什么这样狠的?她不是生意人,她是绿林中的大王,开的是黑店,卖的是蒙汗药酒。蒙汗药这种东西吃下去就骨软筋酥,歪嘴、抽筋、翻白眼,就听她宰杀了。但是她嘴说是开黑店,她这个买卖也有她的店规。她对三种人决不侵害。哪三种?第一,是良民百姓,乡间的农人,一时高兴到她酒店里来吃酒的,她非常客气,绝对不下蒙汗药,情愿赊本;第二,逢到出家人她也不冒犯;第三,犯法的罪犯也决不冒犯。她拿什么人的买卖呢?拿的是赃官污吏的买卖。这时天气太热,如稍微风凉,她家都有小大王在大路两头迎接买卖。遇到赃官污吏,就把他们迎接到店里。这个地方没有第二家酒店,人家也不晓得她家开的是爿黑店。对不住,只要是赃官污吏,还有衙门上办案的狗腿子,他们是最恶促①。只要走到这里,进了她的酒店,就不能保命了,绿林大王同办案的人是死对头。所以今日该要出事。武松身上如有枷锁镣铐,奶奶也决不会下蒙汗药,晓得他是罪犯,他们对罪犯是最同情的。因为武二爷散手散脚,长解手里水火棍也没有带,二长解穿的又是办公人的装束,奶奶今日把两人当作衙门里办公的;见武松身高个大,棒壮魁伟,以为他是衙门里捕快头儿。武松穿的是便衣,也把他当作办公人了。因此,奶奶才起了歹意。
武松同二长解过了屏风,进了腰门,第二进是一座草屋的大厅。起座虽不怎么好,倒很清洁。“诸位爷,请当中坐吧!”武二爷望望,厅上一个客人也没有,这个地方还风凉。他在正当中首席首座坐下。二长解把包裹朝旁边桌上一放,在武松左右坐下。小二整了把手巾,每人倒了杯茶。“你们三位爷用什么酒肴?”“好酒好肴多拿一点来!”小二到了前进,先拿了一块肉,他家粉牌上写的是黄牛肉,我也不晓得卖的是什么肉。削得薄薄的片子,盛了一大盘。又拿了四个大盘子,把厨房里笼屉盖拿下来,里头是用雪白的面蒸的消皮②肉馅包子。拿了个酒旋子,走到酒坛跟前,盖子捎去,拿了个酒端子,打了三端子酒。他手停住,抬头就望着柜台上:“回奶奶,这三位爷初次照顾小店的买卖,你老看酒里可要对点香头吧?”
怎么卖酒还对香头?这就是黑店的暗语。就是问奶奶可下蒙汗药?酒坛子里的酒是上好的原泡,蒙汗药是在另外。他问奶奶对不对香头,意下就是你如拿这个买卖,就下蒙汗药;你如不拿这个买卖,就让他们吃一餐老实酒。奶奶开始并不准备拿他们的买卖,以为他们是过路的行人,后来猜疑他们是衙门口下来办案的,这就非拿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