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快活林(10)









  蒋忠为何不打?想想,还是留他去,他醉成这样子,倒躺下来了!蒋忠认倒霉,把脚下打破了的盖碗踢出去,怕大意踩上去戳了脚;把鹅毛扇拿起来,又指着店里喊了:“你们叫宅里再送一碗茶来!”长气回答:“刚才不是有一碗送去了么?”“你们不知道,又被醉汉打戽了!”长气忍不住好笑,我们蒋大爷今日遇见舅舅了!随即又到上房里去送信。炉子上没开水,要等水开了才能泡茶。武二爷见他不打,手一捺,就坐在地上,把蒋忠望望,你的肚量真不小,居然又忍下去了。武松又想了一个办法,这个畜生爱干净得很,他刚才还打盆水来搌搌身,我最好找件东西来铎⑦他,他自然就急了,就可以伸手打我了。找件什么东西呢?要找一件极脏的东西,最好本山取土。武松嘴一张,右手的中指在舌根底下一捺,肚里全倒出来了:回笼烧酒汤!他把双手特为窝起来,就朝手里吐。吐了一手,这股酸酱酒味不能闻。蒋忠望见真龌龊,不好,这里我还不能坐哩,受不住他这样的糟蹋。蒋忠把脸掉到右边去,正好,光油油的脊背对着武松;武二爷就把手里的回笼烧酒汤对准他脊背心泼去,泼了他一脊背。蒋忠吓一跳,什么东西?热呼呼的,湿濡濡的?蒋忠抬头朝树枝上望,以为雀鸟歇下来屙了一泡稀粪,再靠在鼻子上一闻,晓得是醉汉的回笼烧酒汤!蒋忠气急了,脸掉过来望他,哪晓得武松吸了一口粘痰在嘴里,对准蒋忠脸上吐去。蒋忠没命了,双手在脸上一抹,松香鬼脸子戴起来了。蒋忠又不能打他,这个地方绝对不能坐了,站起来就跑。
  武二爷看见他跑出树林,两只手在树干上一擦,手一捺朝起一站,追出树林,不知蒋忠的去向。蒋忠到哪里去了?他见宅门开着,蒋忠跑进大门,轻轻地把门一关一闩,到后头喊人打水,洗脸搌身,强如遇见鬼。叫人把大门扛起来,生怕这个醉汉冲进来,他躲在后头纳凉。
  武二爷没处找他,估量他又回到店里去了。这一来怎么办呢?照这样是打不起来,我在他店里头闹店不算,又在树林中这一阵恶闹,他受我这样的糟蹋,竟然有这样大的忍劲,他不同我打。他以为我是个醉汉,我就是到他店里去闹,他也不见得出来就打我,最好我回去吧!我把闹事的经过对我家拜弟讲,实在还无办法,最好改变章程,找出人来同蒋忠善谈,劝他把酒店让出,叫他低头认不是,这叫善解。再一想,用不得,我如这样说,拜弟就要问我了:“哥哥同蒋忠见面,为何不打呢?哥哥所说闹店以及在树林中糟蹋他,这些事可有凭据呢?”兄弟如问到这句话,我就没话回了。我刚才同蒋忠经过的事,一样证据没有。我如说到都没有凭据,兄弟就不取信了,他疑惑我说谎,其实我从来没有说过谎。武松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想出一个办法了。我最好立个证据,把他酒店的招牌下下来,代它掼碎;把它柜台扒掉;或者把它锅炉冲毁,非让它这爿店关起来罢休。如蒋忠再不同我打,我回去对兄弟就有话可说了:快活林酒店被我打得关起来了,蒋忠都不同我打。
  武二爷章程想定,复奔快活林酒店门口,抬头就望着招牌。房屋又高,这根龙头挑得又高,武二爷够不着。再朝店里望,想到厨房里去攀头锅,只见二三十个伙计,九眼大锅,锅里都有滚汤滚油。我如冲毁他的锅炉,厨房里这些伙计同我动起手来,我吃了亏,被油汤滚水烫坏了,还没处伸冤哩。再朝柜台里望,只见那个妇道还坐在柜台里,最好去扒柜台。不能伸手就扒,还是吃靠柜酒,只要有一件事起个风波,就能扒他的柜台。
  武二爷正欲进店,长气背着身子,没看见,厨头还坐在屏风口,看见了:“长气啊,阴魂缠住腿。他倒又来了,快些挡住他!”长气掉过脸来一望,赶快上前:“差官老爷,你来了?太爷说话倒是言而有信。你先前说的,转转再来,居然又来了。你把头抬起来望望啊,还是快活林酒店啊,太爷不要同我们穷人闹了,我们一天拿不了几个工钱,还有一家老小,请你到岭上旁的酒园子里玩玩。”“你混讲什么!爷先前在你家吃酒,欠你一钱三分银子没有给。爷此时来是吃酒带还账,爷错了么?”“噢,你原来是吃酒带还账的,这一说请进来坐。”“长气啊,挡住他!他说吃酒带还账,这又是骗人的话。他先前身上一个钱没有,他刚才又没有上岭,又没有进城。在对过树林里同我们蒋大爷一阵子鬼闹,他银子从哪里来?”长气恍然大悟:“差官老爷,并不是我来驳你的谎,你不要动气。你先前没有钱,也没有离开,你这个钱从哪里来的?难不成同我们蒋大爷闹出银子来了?”“你如不信,爷拿银子你瞧。”
  武松说着,把白纸扇递于左手,右手在兜里把一包散碎银取出,用绸帕包着。他从衙门里带出来是五十两,在七家酒店里用去几两,还有四十几两。把银帕打开,右手托着银帕,左手两个指头拈了一块,有三两多重,顶在右手中指上,有意朝长气鼻尖上杵:“你看,这不是银子么?”铎!这块银子朝地下一掉,武松故作不知。长气来得快,右脚一伸,就把银子踩在脚下:“差官老爷,我看见了,太爷银子不少,这么些钱!你说没钱,这叫关起门来打花子,拿穷人开心。差官老爷请进去坐!”厨头又喊了:“长气啊,挡住他!”“他这么些钱,挡住做甚呢?”“他吃过了又不给钱了。”“不能,你不要多话。他先前醉了,这刻酒醒了,决不会再耍无赖。”长气说着,弯腰把脚下踩的这块银子拾起来,朝怀里一杵。他以为醉汉不晓得,其实武松是有意让他占点便宜,这叫入门法。武松还是朝柜台前面跑。他刚才说还账,应当先还账,后吃酒。他把扇子朝下一放,把银帕放在柜台上,右手拈了三块银子,多余的银子包好,连扇子推到站牌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