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着,只看见右边有一家,这是最后的一家酒店。店门口檐下挂了一个灯招牌,里头蜡条点着,招牌上两面一样的字:家常便饭。两间头门面,就是这两间,开门见山的房子。上首这一间支了个小柜台,柜台里没有人。柜台旁边有两眼锅灶,也没有人。就在柜台这边,有两个酒坛子,盖子盖着,搁了一块案板;案板上没有下锅的菜,只有一点熟菜:咸牛肉、熟鸡蛋,馒首、薄饼都是冷的。下首这一边靠山墙,摆了三张桌子,好坐客。山墙中柱上钉了一根钉,挂了一盏豆油灯,是竹子扎起来的灯盏架,上头架了灯盏头,里头有豆油,两根长灯草点着,有个拨灯棒子。这盏灯不亮,阴沉沉的,两间房子只有这盏灯。老板不在店里,他另有住家,账簿一夹,回去睡觉了。店里只有一个跑堂的,晚上住店,带看门,如碰到生意就是他做。
这个小二正在店门口上门板。正在晚饭市怎么上门板的?因为没生意。旁人家正上晚饭市,做不了的生意,唯有他家跑老鼠。这是什么道理?开吃食店,利不能看得过重,这个老板这颗心黑漆都褪过光,舍不得给人吃。一个客家进店,恨不得客人一样东西不吃,就把钱给他,所卖的货物又坏又贵。这个镇上全靠乡村农户,顾客吃一回,下次赌咒都不来。你传我,我传你,现在鬼都不上门。这个小二看看没生意做,何必熬油费火,不如早点上门,睡觉养精神。这个跑堂的也苦煞了,找旁的生意也找不到。他上着铺搭子门,脸朝里,脊背朝外,嘴里叹了口气:“唉!”自言自语出怨言:“局丑④局丑真局丑,三天卖了四两酒,走又没处走,守又不能守。”你看这爿店的生意,三天才卖了四两酒!他分着神,没有看见武松,武松也没有招呼他,看见这家店里一个客家没有,武二爷很满意,正对我的劲儿。看见小二上门,不必惊动他,等他把门关起来,我一个人在里头吃才安心哩。
他蹑着脚步,从小二背后掩进去,岔到下首山墙面前,他就靠着山墙坐下,略为平下子气。头顶上这个灯盏架子黑影子,把他照在里头,灯又不亮,猛然间,人也看不见武松,这个小二还是不晓得。把门上好了,手一抬,脚尖一垫,把灯招牌下下来,一支蜡烛点了两天,还剩了个蜡烛头子。托着招牌进了门,就朝柜台这边二梁上的钩子上一挂,刚好熄掉。小二把店门一关一闩,自言自语:“生意被我家老板都做光了,别人家正上晚饭市,挤不动的人;我家是家门清静,人口平安。没钱打肉吃,睡觉养精神。”说着,把店门关闩,掉过脸来望望下首山墙中柱上的豆油灯:“人家开店兴旺有个兴旺的样子,倒霉也有个倒霉的样子,你看这盏灯阴沉沉的,就同一张倒头灯⑤差不多,有了鬼啦!怎么不亮的?”眼睛望着灯说话,走到武松桌角旁边,右手抬起来,想把灯拨亮些,忽然看见黑影子里两只白眼珠翻。这个小二胆又小,就差把冷汗吓出来,喊岔了声:“你是哪一个啊?”武松冷冷地回了一句:“我是走路的。”“啊咦喂!朋友,你走路走到我家里来啦?你把我痧要吓出来呐!大概我上门,你从我后头掩进来的。我看见你,你说是走路的;我如看不见你,我睡着了,你来一个大卷包。我告诉你,没财肴,柜台里想找一个小钱都没有。我更苦,只有二斤半的海蜇头子,你把我的铺盖扛到当铺里去,二百文都当不掉。不谈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人不知,恭喜你赶第二家。”他把武松当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