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是一等侠义的英雄,不由得竖眉轮目,咬牙切齿。我要早晓得这一回事,在鸳鸯楼上要多砍他几刀,方解心头之恨。他又把姑娘上下望了一望:“大姐这一来怎么好?”他这句话说得很简单,这是一句良心道德话:你可怜啊!你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如有张都监做官,你临时的衣食还有靠;我把他全家已杀了,虽然大太太尚存,她是一个孀居,岂能再养闲人?你这一来靠哪个呢?女子当然是嫁夫随夫,由夫做主,你现在承认我是你的未婚夫,我现在不能承认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对这个婚姻根本就不同意;何况我有血案在身,连自身都难保,我岂能把你带走?你这一来无依无靠,怎么办?武松肚里这些话,他就简单说了一句:“大姐这一来怎么好?”
姑娘闻听,恍然大悟,我现在没有别的依靠,你是我的未婚夫,我情愿把终身寄托于你,你应当把我带走,我也不能顾羞丑了,最好同你掀开来谈。“壮士,恶贼代你我为媒,他虽是一计,你也允许过这个婚姻,奴家也情愿将终身依托于壮士,你把奴家带着一同逃难,我死而无怨。”武松不由吓了一跳,好,这一来粘起来了!我万不能同她含糊,我要把我的苦衷告诉她:“大姐,你不知底细。我当日不拒绝这个婚姻,是敷衍他的。何况现在我有血案在身,偌大的乾坤也不知何处是我安身之所。我如携带大姐,走到途中,遇到官兵将我捉拿,就地正法,那时把大姐抛撇路旁,岂不要误你的终身?婚姻事万不能行!”
姑娘闻听,如高山失足,晓得婚姻的希望没有了。我不能怪他心狠,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他深怕误我的青春年华,心里就更加爱他。我自己立志,就要配这样的君子人物,我才能满意。今日这个人是被我觅到了,奈因不能如我所愿,姑娘大为失望,两眼含泪,叹了口气:“壮士,如此说来,我也不能怪你,你不必耽误时间,赶快逃走!”她叫武松走,武松这刻还就不能走,如同有根铁链扣住一样,痴呆呆望着姑娘,依依不舍。
说起来武松是一个正人君子,姑娘既叫他走,他应当就走,为何依依不舍呢?武松是假周正,口是心非?决不是的。武松这个不走者,是道德良心,不忍心走。武松在想:比较起来我不如她,她虽是一个青年女子,见我有难,没有力量来救我,她能夜夜焚香,祷告苍天,保佑我出龙潭虎穴。焚香求神本来是不起作用的事,总归她是一片良心。她有这样的良心对我,她现在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我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能替她想一条生路么?我如狠心走,就太不讲人情了。我只恨腰里没有钱,我早晓得有这回事,我把拜弟送我的那个大包裹,把那些金银珠宝带在身上,这一刻就有办法了。如有那些金银珠宝,我交给她,她的衣食有着,再等待门当户对的,或者就暂时在庵中栖身,也能了她的终身,这样我也对得起她。苦于身边分文没有,武松不肯走,就是要替她想个办法。
武松忽然灵机活动,想到一个办法:“大姐,我替你想了一条生路。你此地没有依靠,徐州家乡还有什么人?如有亲眷本家,你把他们的住址姓名告诉我,我信步游江,可往徐州一趟,代你去送信。请你家乡的亲眷本家来一个妥实的人,把你带回去,另择门当户对,你看可好?”这是武松出于本心本意,准备代她到徐州去一趟。哪晓得武松才提到姑娘的家乡骨肉亲丁,她忍不住眼泪滔滔:“壮士,我的家乡亲丁骨肉一个也没有!”这句话不由也触动了武松的钢铁心肠,也忍不住心酸,虎目中滔滔泪下,姑娘的身世遭遇,把武松的悲苦也带起来了。武松哭者,也想到自己的苦,你姑娘没有亲丁骨肉,我武松也没有骨肉亲丁,我们苦的遇见苦的了,因此武松才哭的。两个人就对着面哭。
姑娘想想,又不哭了,我哭反而把他也带哭起来了。不能耽搁时间了,天已快亮了,我不成问题,他不可限量,我不能误他的前程。再一想,我这个人太愚,论我早该死了,我不肯死,因有母亲的遗命。母亲临终叮嘱我:“女生外相,将来配一个英雄人物,代亲娘兄弟报仇雪恨。”我现在总算如了心愿了,今日张都监全家已被武松杀了,他在名义上也算我的未婚夫,也称得替我全家报仇了,我也没有辜负母亲的遗命,何必贪生于世?最好追随九泉之下,免得武松留恋,误他的前程。
想到这里,姑娘居心尽节了。她不由前进两步,衣角也靠到武松的衣角,又把武松上下一细望,面带微笑。要寻死的人居然还笑?该要哭。每每妇女要寻死时哭着说着,其实是假的,吓人的;真要寻死的人也不会告诉人。何况姑娘今日这个死,她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不以为悲,反以为喜。我如不死,不但姓武的要挂念我,我本身也很危险。我长得美貌,有朝一日,遇到一个不正当的男子,不但污辱我,又污辱了韩氏门中,我也对不起武松。婚姻虽未见成事,都担了这个名义,他是我的未婚夫。好女不配二夫,我这一死多干净、多光辉。她这么一想,所以不以为悲,反以为喜。即便如此,还是避其嫌疑,衣角靠衣角,就算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