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由打虎说起,一直说到眼前,张老爹听得摇头吐舌:“你真要算是一个祸瘤了!可怜,想不到你先兄被人所害。这是一个多么规矩的老实人,从不要官管的人。他在家那一刻,同我处得很好。他每年来上坟,都要带许多炊饼来,给我家孙子吃,我都要留他在我家住几天。后来他娶了亲才离开此地,我刻刻记挂他,哪晓得他倒死了!这个红布口袋可是他的骨殖?”“一点不错。”“你不要挖,你这口刀只能杀人,不能挖坑。你把大老爹骨殖包交给我,墓地上还有许多余地,我在左右靠近你家祖坟的地方,找一块平安地,挖一个深深的坑,堆一个高大的坟;我家里现成的石碑,我的孙子做石匠,会钻字,我代他竖块碑起来。你放心,你就是不回来上坟,我每年春秋二季,买点纸锞到你家父母令兄坟前烧化,我们以结来生之缘。”武松走上前,双膝跪倒:“晚生叩谢你老,就拜托你老!”武松说着,把骨殖包递给张老爹,张老爹接过来放在怀中。武松又在兜里拿了约有十两银子:“你老把这银子拿起来。”“我不要钱,这块地是我送给令兄的,分文不取。他在日同我有这个交情,这份人情你让我做。”“晚生遵命。但是这十两银子你老要拿起来,随后晚生还不晓得哪一天才能够回来上坟。你老把银子保存在家,每年春秋二季,就请你老买点香纸,到坟前烧化。烧纸本无作用,不过略表心意。烧纸的钱应该是我给,我有朝一日能有这个造化,再回来上坟,补报你老!”“你既这个说法,银子我就收着,你就好好去吧!”“晚生出家的事,只对你老讲,你老万不可对旁人说。”“你放心,就是我家儿孙面前,我都不提这句话,你去吧。”武松又下一拜,把刀收起,拜别而去。张老是个君子人,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他随后代武大郎安葬栽碑,烧化纸钱。
这位老翁的寿限很大。像武松今日回来,偷祭祖坟,埋葬兄骨,鬼鬼藏藏,生怕被人晓得。到《后水浒》他受了招安,奉旨归家祭祖,比较今日有天地之别;那时清河县的现任官员都要到坟前一祭。到那时张老还是很精神的,武松还要重报这位张老。后文的书毋庸多表。
武松拜别张老爹,回到镇上客栈,开下房门,略微休息,吃过晚饭睡觉。第二天大早起身,算清房饭钱,包裹一背,上路趱赶。由清河县赶奔青州管下,在路上的日期不少,今日已到冬月中旬。正往前行,太阳当午,腹中饥饿。肚里不但饿,潮①虫啃板油,潮得人难过。因他沿路都是吃素,不但想荤吃,而且还想酒喝,酒虫在嗓子里爬爬的。今日到镇上非找爿酒店,开荤开酒。他实在熬不住了,还没有进镇,就存心要开戒。
到了镇门口,只见扁砖直砌,圆圈镇门,上有一块白矾石,三个红字“蜈蚣镇”。这个镇市以蜈蚣为名,不知何故。武松进了镇门,街道宽阔,两旁房屋整齐。这个镇市很大,穿镇过有二里多长的一条街道,左右两边的房屋不少,多数是空房子,门上都上了锁,门口还都贴了招租帖子,有的写“吉房招租”,还有的写“或典或卖”。这个镇上怎么约齐了卖房子?倒也奇怪。纵有店面,也没有金字招牌,不是香蜡铺、老虎灶,就是烧饼炉、饭店、酒馆,供应来往的过客从此经过,好打尖吃饭。武松正走之间,只见右边有一家酒馆,三开间的门面,上首一间,五眼大锅,厨房里只有两三个人照应,檐口案板上荤素菜花式不少。当中一间出入通行,下首这一边有酒坛酒缸,末了这一间支的柜台,有个店东照应店事。店堂里站了个小二,招揽来往过客。
武松站在店门口,欲进不进。出家人朝荤馆子里跑,觉得不雅观。这个小二抬头看见和尚,晓得这是一个吃荤的和尚,他不好意思进来。我们店里也没生意,我能把他招呼过来,恭维他,可以多弄几个小账。小二走上前,面带笑容:“和尚!”武松望着小二:“罢了。”“大和尚大概肚里饿了,来不及找庙宇挂单,想到小店吃饭。你为何不进来?你莫以为小店是荤菜馆,我们店里也有好的素莱,蘑菇香菌都有,小店是荤素两便。”“好!”武松听了好欢喜,这个小二做生意的本事不坏。他有荤素两便这句话,我就可以进店了,就是被人看见,人也不会议论我。他家荤素两便,就该我和尚吃荤,就不会吃素么?
武松跟着小二进了店门,穿过店堂,进了二进的腰门,一个大天井。上头三间大厅,起座很好,大厅左右有两个耳房,里头也有起座,耳房里没有酒客。在大厅正当中这一间,靠檐口坐了一桌人,没有第二桌人。桌上人数不多,首席同对坐的是两个少年人,身上穿得很华丽;上横头坐了一位老者,年在六旬开外,须眉皆白,身上穿的布衣服,还补了几个小补丁。老年人应该坐首席,怎么反而坐横头?这是什么道理?在那个时代,是有钱的为大。这两个少年人在镇上是过得去的,每天到了中午都要到这家馆子来,喊几样投味的小菜吃吃。这个老者是穷人,跟着他们来吃,吃过了都是两个少年人会东。有钱的为大,当然坐首席位子。老者是穷人,是来跟着吃白大的,就不能讲究坐位了,只能坐在横头。这两个少年人为何要给他吃的呢?因老者有个特长,念过几天书,腹中有点墨水。到了吃酒吃到无聊的时候,他能陪这两个少年人谈古论今,古往今来,说段故事,谈个新闻,或者高兴了就说个笑话,代他们消遣。他因有这个特长,这两个少年人就情愿给他吃。今天坐下来还没有开谈哩,正吃着。这三个人的嘴都会说,是此地有名的三张刻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