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失控的江湖怪兽——说李逵(重读《水浒》之二)









  在《水浒传》中,李逵是作者着墨较多,性格较为鲜明丰满的人物形象之一。对这位梁山革命队伍的要将,历来的评价较高,或认为他最具反抗意识,或认为他天真可爱,但笔者阅读《水浒》数遍,对这位好汉实在喜欢不起来,一头失控的江湖怪兽,这是笔者对他的整体印象。
  这位绰号黑旋风、铁牛的好汉属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喜剧英雄形象,和他相类的人物在古代小说中还有不少,比如《三国演义》中的张飞、《说岳全传》中的牛皋、《杨家府演义》中的焦赞、孟良、《说唐》中的程咬金等。这类人物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从外貌上看,他们大多身材高大魁梧,相貌丑陋;从才艺秉性看,则个个武功高强,经常使用板斧、锤子之类的笨重武器,作战勇猛,善打硬仗,而且生性粗鲁爽直,脾气暴躁,疾恶如仇。有趣的是,他们往往与儒雅沉稳的主将之间有着亲如手足般的密切关系。人物形象的这种反差极大的搭配和出场,很容易产生喜剧效果。加之这些喜剧英雄由于性格卤莽、性子急噪等原因,总是头脑发热爱冲动,不断地惹麻烦,要么是闹场误会,要么是好心办坏事,为作品平添了许多波澜。好在所热的乱子都不是太大,最后又总是能被那位兄长般的主将一一化解,有惊无险,造成一种滑稽幽默的艺术效果。
  与张飞、牛皋、焦赞、孟良、程咬金等人相比,李逵除了上述性格特征外,还有一些属于他个人的特点。首先是其流氓习气。他出身农民,但没有农民的厚道,一点都不天真,反而显出一副无赖相,赌博、抢劫,与一般的地痞无赖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把抢别人的东西也率率真的话,李逵不过是不加掩饰表现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虽然作品把他塑造成一位喜剧英雄,像牛皋、胶赞、孟梁一样,但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这些被他的奴性和嗜杀秉性掩盖了。他不能让人感到可爱,相反令人感到可怕。虽然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但这只是作为一种家庭背景和个人资历而存在,因为他一开始就是以江州牢卒的身份登场亮相的,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农民的憨厚朴实和勤劳本分,他在游走江湖的过程中早已染上了浓厚的流氓习气,比如喜爱赌博、抢人财物等。以往人们总是强调其天真可爱的一面,认为他出身农民家庭,最具革命性、最有反抗精神。其实,对这一问题应该全面地来看。实事求是地说,李逵的身上是有一些可贵的品质,比如他的率真、豪爽、敢作敢为等,但也必须承认,其言谈举止中也暴露出明显的性格缺陷,从其身上可以看到一些人性的阴暗面,惟其率真,才暴露地特别明显。他的很多举动缺乏理性的思考,只是出自其个人卤莽草率的性格,没有明确的目的,只能说是一种冲动和宣泄,因而也是容易失控的,很容易成为一种破坏力量。他对朝廷的反抗看似坚决,但那是无意识的,其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成熟想法,不象林冲、鲁智深、武松那样,经过生活的磨难,对官府的黑暗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个人也越来越成熟,相比之下,李逵则没什么长进,年龄一天天增加,但同样的错误仍然不断重复。
  其实是其嗜血性。李逵作战不能说不勇敢,在冲锋陷阵时表现得十分勇猛,为梁山事业的发展壮大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也要看到,李逵的作战方式与他人不同,他经常是敌我不分,不分青红皂白地用板斧一路砍过去,此举固然对敌人的杀伤力不小,但在毫无目标的板斧之下也增加了许多无辜的冤魂,这在江州劫法场一节表现得特别明显。好在他身边还有个能约束他的宋江,不至于让这种草菅人命的嗜血秉性随意施展,否则,他只能是一只人面怪兽。不过,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将其流氓习气和嗜血秉性说成是天真可爱的,毕竟这与善良人性的距离实在太远。小毛贼李鬼固然可恨,但李逵将他腿上的肉割下来烧着吃的时候,老实说,这很难让人产生一种惩恶扬善后的满足感;当李逵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板斧砍向已经归顺的扈成,将扈太公一家斩尽杀绝后,别说读者,就连宋江等人都看下去。真不知道扈三娘是怎么接受这一残酷现实的,换成鲁智深、武松或林冲,相信会是另一种结局。所幸全书避开了这一点,否则,以李逵的这种作为,扈三娘、朱仝等人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梁山内部的火并是迟早的事,何况好汉们之间的矛盾还远不止这些,但都在江湖义气的名目下被遮蔽了。
  再次是其奴才意识。从表面上看,李逵在梁山好汉中最具反抗精神,这有他的屡次反对招安为证。但是我们要看其反抗背后潜在的动机,虽然说李逵做事经常缺乏思考,率性而为,但在这件事上他恰恰是有着明确的目的、并不含糊。李逵确实是反对大宋王朝的,但他并不是反对王朝本身,他还达不到这种觉悟,他反对的只是王朝的统治者。他的反对招安是以拥戴宋江当皇帝为前提的,他曾多次公开表达过这种想法。因此他的反抗不过是以一个姓宋的皇帝代替另一个姓赵的皇帝而已。同是反对招安,林冲、鲁智深、武松的境界与李逵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的反对缘于对朝廷黑暗的清醒认识和彻底绝望,尽管他们也说不清拒绝招安后的梁山发展方向。而且从作品的具体描写来看,李逵虽然表面上看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在和宋江的交往过程中,却表现出明显的奴才意识。他对宋江可以说是服服帖帖,达到了任打任杀都毫无怨言的程度,如果说李逵不过是宋江手下的一名打手或仆从,也不算过分。这固然与宋江的人格魅力有关,但这种缺少原则的忠诚和服帖背后显然透出一股奴才气,与梁山好汉特立独行的信条格格不入,也使他反对招安的意义大打折扣。这还可以从与浪子燕青的对比中看出来,就出身而言,燕青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奴仆,他对主人卢俊义也确实是忠心耿耿,特别是在卢俊义遭难的时候,其执着精神令人感动。但是出身奴仆与奴仆意识并不能划等号,燕青固然对卢俊义尽到了一个奴仆的本分,但他的意志并不受卢俊义的支配,在许多问题上他有个人的独立见解,但看其在征方腊凯旋回朝途中和卢俊义的一翻谈话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应该说,其见识远比卢俊义高明,更非李逵能比。卢俊义不听燕青的劝告,贪恋功名利禄,结果到头来连身家性命都不保。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却一脑子奴才思想,出身卑微的奴仆却能保持独立的人格,两相对比,个人境界和档次的差别不难看出。
  自然,李逵的结局也是很有悲剧意味的,耐人寻味,如此一条勇猛刚烈的汉子没有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最后却落得一个最窝囊不过的死法,而且还是死于自己最崇拜、最信任的大哥宋江之手,这无疑具有一种反讽的效果,应该说作者的这一处理方式,是很有深度的。
  实际上,李逵的悲剧从他追随宋江之日起就开始了,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接受不接受招安,对他来说都是死路一条。可以想象,退一万步说,即使按照他的意愿,宋江拒绝招安,带领众好汉杀到东京,自己当上皇帝,李逵也不会有多好的结局。开国元勋的荣耀时光肯定会有两天的,但好景决不会长,以其如此卤莽粗鲁、到处惹是生非的性格,任何急于稳定政局的一个统治者都会难以容忍,因此,等待他的也同样是悲剧性的结局。在他之前的刘邦这样做了,在他之后的朱元璋也这样做了,他的大哥宋江也绝不会比刘邦、朱元璋更仁慈,更高明;打江山时是一付面孔,坐江山时则会是另一种面孔,宋江也不会超出当时社会历史所能允许的最大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