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一夜不得安睡,清晨昏昏醒来,忽然想起了柳絮儿,急忙梳洗打扮一番,匆匆赶到宋江家中,拜见过了太公,见太公满脸都是喜色,神情愉悦不少,扈三娘心里也很是高兴,言谈数句,柳絮儿进来,看到扈三娘十分高兴,二女急忙相见,太公也识趣,命人将己扶到后堂歇息。
扈三娘仔细打量柳絮儿,柳絮儿脸现笑容,不过眉目中却隐含着一丝愁苦,扈三娘究竟是舞刀弄棒的,也未瞧出来。喜滋滋道:“嫂子、大哥这几天没有欺负你罢,如果有你告诉姐姐,我让太公给你做主。”柳絮儿听得浑身一震,口唇微微动了动,还是忍住没有言语。
二人来到柳絮儿的闺房,扈三娘一眼看到房中的古琴,上前轻轻掀开顶上的丝锦,随手轻扶,嘈杂的响了数声,柳絮儿扑哧的笑了起来,扈三娘也神色扭捏道:“真是奇怪,这几根丝线竟然能变成动听的乐声,却是谁人创造的,这般聪明。”柳絮儿轻声道:“这古琴是谁人作出来的,我却不知,不过我听周大人说过一个很好听的故事。上古时候有个琴师俞伯牙,他的古琴弹的非常好,可还是不知足,长长为没有进步而生气恼怒,他的师父无奈把俞伯牙骗到一个荒岛就离开了。俞伯牙在岛上孤身一人,十分孤独寂寞,天天面对着波涛翻涌的大海,山上的密林鸟鸣猿啼,只能以琴做伴,不知不觉琴的悟性和感染力大进,终于有一天,他的琴声招来了飞鸟、麋鹿、猿猴,随着琴声鸣叫起舞。俞伯牙止不住泪流满面,终于醒悟到师父的苦心。
后来俞伯牙回到中土,见到师父,师父听了俞伯牙弹的琴后,叹气道:‘你的琴技已非我所能理解,若陪在我身边,长久下去,只怕你的琴艺又会下降,天下之大,总有知己。’俞伯牙就此抱着琴四下流浪,常常遭人训斥是个疯子,弹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俞伯牙非常失望,想不到如此好的乐律,竟要埋没。一日俞伯牙避雨来到一处山林,眼望着葱郁的青山、淅沥的细雨,浩淼的江面,俞伯牙心情畅快,席地而坐即兴弹了起来,弹到妙处,骤然琴弦抖动不已,俞伯牙吃惊的站起、四下望去,喃喃道:‘是人是仙?’只见一个樵夫正靠在棵大树上,望着俞伯牙。
俞伯牙有些失望,以为刚才的琴弦共鸣是幻象,正要背起琴离开,那樵夫开口道:‘多美妙的琴声呀,先生这就要走吗?’俞伯牙怔住:不相信这个樵夫会懂得高深的琴艺,转身就走。那樵夫不依不饶道:‘先生可否再弹一曲?子期感激不尽’俞伯牙无奈只好又弹了起来,故意选了一曲‘高山’试那樵夫,不料樵夫听着难仰激动道:啊!多么巍峨壮美的高山呀!俞伯牙心中也高兴起来,转而又弹了一曲‘流水’,那个樵夫更加掩饰不住兴奋之色,手指着前面浩荡的江水道:‘这江水激鸣,也盖不住琴声殇殇,简直太妙了,先生是如何学到这样高深的境界,真是令人佩服之至。’俞伯牙更是高兴的将琴放在一旁,紧紧抱住樵夫,泪流满面道:‘琴技易学,知音难求呀! ’扈三娘听得似乎没有多大意思,但看着柳絮儿讲得眉飞色舞,不忍打断她,耐着性子听下去。
柳絮儿脸色变的凝重起来,“那樵夫名叫钟子期,因俞伯牙还有事情要办,二人约定见面的日期,只好匆匆分别。等俞伯牙办完事兴致勃勃的赶到钟子期的家乡,只见到了钟子期的碑文,那钟子期竟然病逝了!”扈三娘眼睛骤然睁大,凝神听着下文。
柳絮儿神色有些凄然“ 俞伯牙静坐在钟子期的墓前,抚琴弹了一曲幽怨悲伤的曲调,一时墓旁树叶纷落,鸟儿哀鸣而去。弹罢,俞伯牙猛地坐起,双手举琴,摔向祭石台,那琴立刻粉身碎骨。”扈三娘听的神情紧张,注视着柳絮儿道:“他、他干吗要摔坏琴,时时谈些曲子慰籍钟子期岂不更好?”
柳絮儿凄然一笑,口中吟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扈三娘不解,站起来道:“瞧你伤心的,竟然替古人担忧,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你是可怜俞伯牙好不容易找个知己,又轻易的失去了。”柳絮儿心不在焉道:“要知道有人穷一生之力,也未必寻到一个知己,我看那俞伯牙已算是幸运的了。”
扈三娘眉头转转,笑道:“妹子不也想找个知己吗,容易得很,宋大哥贵为一寨之主,事务繁忙,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柳絮儿触动了心事,以为扈三娘不过是安慰于她,淡淡地笑道:“姐姐就是我的知己了,哪里还有旁人?”
扈三娘借口还要看望宋大哥,告辞走了。
柳絮儿送别扈三娘回到屋内,望着心爱的琴儿,抱起置在腿上,轻轻的捻了几下,哀怨道:“琴儿、琴儿、你就是我的知己了,诚哉斯言,天下之大,知音难求!”
这日,柳絮儿正百无聊赖的慵坐在房内,心事重重,她万般想不明白宋江为何对她这等冷落。
一个丫鬟上前轻轻道:“夫人,门外燕青求见。”柳絮儿淡淡道:“燕青是何人,为何事求见?”丫头眉飞色舞道:“这燕青名义上是卢二头领的厮仆,倒同义子差不多,绰号唤作‘浪子’……”柳絮儿听着‘浪子’两个字就大感头痛,立时想起京城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满身脂粉气,却又扭捏作态,见着美女就像苍蝇一般,轰都轰不走。柳絮儿想一定是婚宴上,被那厮看到相貌,想来罗唣一番。柳絮儿心中暗暗冷笑:“莫说你是卢二头领的厮仆,就算卢二头领来了,稍有异动,也让你知道我的厉害!”那丫鬟见夫人的脸色阴晴不定,不敢再说下去。
柳絮儿瞪了丫环一眼讥讽道:“那个什么‘浪子’想必是相貌俊秀,多才多艺了?”丫鬟好像没有听出来,眉飞色舞道:“可不是么,燕青可是梁山上第一个才艺双绝的,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猛然想起柳絮儿的‘双手如玉弹破天’的雅号,吓得住口不敢再说下去。
柳絮儿不以为迕道:“小丫头这般夸赞一个男子,敢是怀春不成,不如把你嫁给那个什么‘浪子’。”丫鬟羞红了脸,低声道:“夫人见是不见,我好答对人家。”
柳絮儿叹口气道:“我便来瞧上一瞧梁山的‘第一才子’如何高明!”门外燕青随着丫环悄然走进院内,柳絮儿冷冷撇去,见燕青着领青衫,头上裹着白方巾,身材适中、面红齿白。柳絮儿心内暗暗笑道:“想不到这梁山竟也有纨绔子弟,却装出一幅懦弱不堪的苦样。”讥讽道:“你来此是否经过宋头领允许,不怕责罚于你。”燕青低头施了一礼道:“小乙已见过宋头领,只因数日前偶幸听的夫人的仙音妙曲,回去喜不自禁,尝试之下,却有几处不得其解,反复几次,都无法过去,一曲仙音小乙弹来,全然是莫名其妙,犹豫再三,只好贸然登门求教,尚盼夫人释疑。”柳絮儿听的疑惑不已,这‘仙乐飘飘’是周邦彦大人亲自谱写,并填与词名‘暗香疏影’,只不过大喜之日实无力唱出。看着燕青冷冷笑道:“想不到这等地方竟也有人听得懂弦歌雅意”命丫鬟道:“将屋内蕉桐抱出,给燕头领试上一试。”
燕青躬身道:“小乙献丑,原要夫人指点。”上前接过瑶琴,注目之下,大喜道:“‘九霄环佩’,这、这可是唐朝名家的琴呀!”
柳絮儿心中一动,仔细看了看燕青,果然全身注视着琴,半点也没有瞧向自己,心道:“‘九霄环佩’的赝品极多,你又哪里识来,不过装装样子,一会就要原形毕露。”淡淡道:“果然是行家,且弹来听听,看音色如何?”
燕青盘腿坐在丫鬟铺好的垫子上,铺放好了瑶琴,闭目略一思索,十指展动,悠扬轻快的琴声飞出。
柳絮儿初时不屑的听着,不料燕小乙弹过过场,琴音一变,仿佛就是原味的‘仙乐飘飘’弥漫开来,琴声雅致,曲调高远,柳絮儿疑惑中思绪飘散开来,仿佛又回到大晟府‘十二乐坊’日日与曲乐为伴的时辰,那时最得意的就是‘十二乐坊’同奏这首‘仙乐飘飘’端的是琴瑟相合,气势恢宏,就算是皇帝也听得赞不绝口。
柳絮儿随着琴声悠扬,口中不由自主的唱起:“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风力微冷帘旌。幽期在偶,坐久相看,才喜欲叹还惊。醉眼重醒,映雕兰修竹,共数流萤。细语轻轻,尽银台,挂蜡潜听。 自初识伊来,便惜妖娆,艳质美盼柔情。桃溪换世,鸾云凌空,有愿须成。游丝荡絮,任轻狂,相逐牵萦。但连环不解,流水长东,难负深盟。”不料曲调渐渐幽怨,柳絮儿蓦的想起现在的境地,不由悲从心来,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燕青的琴乐更增凄凉伤感之意,柳絮儿清吟道:“银汉云晴玉漏长,蛩声悄画堂。筠幛冷,碧窗凉,红烛泪飘香。皓月泄寒光,割人肠。那堪独自步池塘,对鸳鸯。”忽然醒悟过来,怒视燕青道:“你、你怎敢戏弄与我,将一首‘仙乐飘飘’弄得乱七八糟,到底是何居心?”燕青惶恐的站了起来,嗫嚅道:“非是小乙大胆,只因夫人歌中忽有凄凉之意,小乙迫不得已,只好相随。”柳絮儿听得大奇,却不愿让一个陌生男子看穿心事,口中兀自强辩道:“却是胡说八道,我歌中何时有凄凉之意?”上下仔细打量着燕青,燕青见柳絮儿愤怒,低下头来,不知再如何解释。
柳絮儿心中暗暗称奇,不愿显露出来,疲倦的打着哈欠,燕青急忙起身道:“夫人劳累,小乙告辞。”柳絮儿点点头,转身走向卧室。
丫环送燕青出来,吐舌道:“你将夫人惹恼了,只怕日后难再相见。”燕青惆怅走向门外。
燕青一走,柳絮儿疑心大起,忽然想到那日扈三娘似是而非的话语,立刻命人把扈三娘寻来,问起燕青之事,扈三娘假作痴艾,说不知道燕青是什么人,后来见柳絮儿迫的急了,几乎要哭出来,急忙好言安慰说怕柳絮儿闷出病来,才把燕青劝来,又正色道:“燕青虽人称‘浪子’,在梁山确是循规蹈矩,似他主人卢头领一般,以前身世虽然不知,不过看卢头领为人,燕青绝飞奸恶小人。”扈三娘临走时笑道:“这燕青我看在梁山也是个‘俞伯牙’,不过梁山也有个‘钟子期’同他一向很对路?”
柳絮儿不由紧张道:“是哪个?”扈三娘微微一笑:“说出来你也不信,那个‘钟子期’就是‘黑旋风’李逵!”
柳絮儿恼道:“姐姐看我不够苦,还来打趣我。”柳絮儿虽然只见过李逵两面,但这个心性憨直的汉子还是给柳絮儿留下很深的印象,柳絮儿撇撇嘴道:“燕青会和这种人交往甚密,说什么我都不相信?”
扈三娘道:“也许燕青也在寻找一个知音,你不是说过‘俞伯牙’在真境界下探求到琴技的奥妙吗,或许李逵身上有些率真的天性,值得燕青追求。”柳絮儿听得默默不语。
又过了几日,柳絮儿的丫鬟忽然来到燕青的住处,吩咐道:“明日未时,宋夫人邀你‘莲花亭’一叙。”燕青闻听大喜过望。
第二日刚刚交了午时,燕青就匆匆来到,正逢上宋江外出。
宋江一见燕青喜道:“小乙既然在乐律一道如此喜好,不妨时常过来陪陪柳姑娘,我于此道乃门外汉,那些东西听得我头昏脑胀,却要多谢小乙了。”燕青急忙施礼道:“小乙不过胡乱弹些曲调,与夫人相比天差地别,只要宋头领和夫人愿意,小乙情愿拜夫人为师,以求正道。”宋江仔细看着燕青,满意道:“只要柳姑娘高兴就好。”说罢宋江走出院外。
燕青躬身目送宋江走远,才进到院落,昨日的丫环迎上来,抿嘴笑道:“夫人等候多时了,怎的这般迟缓。”燕青躬身道:“有劳姐姐带路。”那丫环不悦道:“人称浪子,果然名不虚传。”燕青急忙站住,惶恐道:“却不知那里得罪姐姐。”丫环佯怒道:“我便老的可以做燕小乙的姐姐不成!只怕我还小你几岁呢。”燕青恍然大悟道:“不敢请问姑娘芳名。”那丫环眨眨眼道:“我姓‘小’,单名一个‘妹’字。”燕青知道丫环戏弄自己,苦笑道:“果然高雅之至。”
里面传出柳絮儿的声音道:“是燕头领到了莫?”丫环吐了下舌头,不敢再开玩笑,急忙将燕青领入,指着莲花池中的圆角亭道:“夫人就在那里,你自过去吧。”
燕青望过去,正是夏秋交节之际,池中的莲花正开的茂盛,一朵朵粉中透白,幽香袭人。燕青慢慢的沿廊道走过去,见柳絮儿背对自己,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半响,柳絮儿幽幽吟道:“出淤泥而自清,任风雨仍高洁,虽片片成落英,奈流水之无情。”分明是一首咏莲诗,哀叹自家身世,不为世人所明。
燕青不敢出言询问,唯有静静地站着,柳絮儿转过身来,双目中泪光晶然,看着燕青道:“不要嫌我冒昧,燕头领‘浪子’的绰号,却不知因何而来?”燕青有些迟疑道:“夫人天人一般,何苦要听这等故事。”柳絮儿展颜一笑道:“燕头领何必自谦,那日与你相见,自觉甚是投缘。”燕青闻言脸色红赤,低下头来,柳絮儿放下心来,款款道:“瞧来也不像个浪子,我说的只是兄妹之缘,如果燕头领不嫌弃,我想与燕头领结为异姓金兰,却不知燕头领今年贵庚了?”几句话听的燕青神情大变,万不料柳絮儿娇柔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豪情,柳絮儿续道:“看见扈姐姐和你们诸头领兄妹相称,实是说不出的羡慕,大家便象一家人一样。”看到燕青犹豫不定的表情,偷笑道:“我已与相公谈过此事,相公并未反对,燕头领却也不必顾虑此节,你我兄妹相称,来往也方便些。”
燕青实是心里大喜,虽然他亦是梁山头领,而且恭据天罡星之列,不过由于究竟是卢俊义的仆人,与其他人身份不同,为人处事不免时时小心谨慎,怕不利于主人。众头领亦当他是下人一般,来往甚少,燕青只和直性子黑旋风李逵过从较好,原本在梁山一众豪杰看来,喜爱乐律都是女子之事,燕青难免有曲高和寡之意。燕青不但好此调,加之肤白貌美,虽然武艺高强,群豪还是很难接洽他。燕青乐得清静,醉心于器乐之中,享受寂寞。
不料听过柳絮儿的一曲‘仙乐飘飘’后,立刻感到不能自拔,有相见恨晚之念,回去几番演示,终有几处不得要领,心情难耐,但碍于柳絮儿是个女子,又是大头领新娶的夫人,几次踌躇,终究是怕他人物议,不敢登门,可巧有扈三娘前来想邀,燕青自是喜出望外,没口子答应。
初次相见后,燕青见到柳絮儿神情落寂,心中牵挂,但是柳絮儿似有厌烦之色,燕青正自惴惴,不料竟有莲花之约,而且柳絮儿竟然开口要同自己结拜为异姓金兰,燕青心底亦是豁达之人,况且柳絮儿既说已得宋头领允诺,也无所顾虑了。
计议已定,燕青抱拳道:“承蒙夫人垂爱,小乙求之不得,小乙今年虚齿十九。”柳絮儿惊喜道:“絮儿也是十九,是闰五月初八生的。”燕青再拜道:“如此姐姐在上,受小弟三拜。”柳絮儿并不推辞,受了燕青三拜,回了一礼。柳絮儿笑眯眯道:“从此我称你做小乙了?”燕青亦高兴道:“柳姐姐随意。”
柳絮儿异常高兴,坐在石桌前,双手按上琴弦,轻轻弹将起来,燕青静静地听着。柳絮儿遇上知己,心情愉悦,境随心生,琴音也是亲切喜悦,欢快的流淌着,一改幽怨为雄壮高昂,缥缈悠远,丝丝扣扣,和谐婉转,手腕轻抖,又转为探险取幽,山境清新,溪水潺潺。
柳絮儿弹罢,燕青痴痴良久,回过神来道:“柳姐姐的琴技妙处真难道出,昔日唐代韩退之曾有‘听颖师弹琴’篇,单赞这弹琴大师的妙处,诗云‘昵昵女儿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而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柳絮儿脸红道:“只怕没有这么好吧!”实是难掩心中的喜悦。又道:“苏东坡亦曾写过相同的一首‘水调歌头’。”燕青道:“姐姐唱来听听。”柳絮儿有些扭捏道:“只怕小乙笑话我自吹自夸。”看见燕青一脸真诚,放下心来,清吟道:“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采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燕青赞道:“果然是大手笔,非这般形容不足以道出姐姐弦音妙律。况且二首歌中皆有‘絮’字,难不成冥冥中自有天意,知道今日柳姐姐琴艺超群。”
柳絮儿含笑不语,从石桌上拿出一管竹箫,递给燕青道:“却也不要总是夸我,人说小乙‘箫声猿回头’,却让姐姐领教一番。”燕青接过道:“不知姐姐要听何曲?”柳絮儿微一思索道:“吹个‘满庭芳’来听听,这是秦少游的最爱,相传他也是个无端浪子。”燕青惊道:“柳姐姐也喜唱秦少游的曲调么?”
燕青搓唇吐气,手指纷按,箫声悠扬,透管而出。柳絮儿略作整理,唱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燕青听得浑身一震,曲调为之一变,柳絮儿以为燕青不是很熟悉此调,若停下来怕伤了燕青的自尊,继续唱道:“暂停征倬,聊共饮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秦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涕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箫声渐成呜咽,柳絮儿奇怪望去,见燕青已是眼中含泪,竹箫亦在微微颤动,终于悲愤不能自禁,放下箫管,呆呆看着水面。柳絮儿不知何处触动了燕青的伤心事。
燕青悠然神往,淡淡道:“小乙父母早死,少时在雁门关流浪,雁门关接近塞外,远处有大片的青草地,那里境界深远,人若躺在草地上望着碧空蓝天,真有说不出的惬意,况且还能听到牧马的羌曲,让你在喜悦中睡去。
有一天,我又来到草原上,静静的躺下来,耳旁是清风吹拂,草儿齐齐歌唱,我闭目享受这天籁之音。正昏昏欲睡间,忽然听到有人喊救命,我站起身来,看到一白衫人拼命的跑着,后面是两头草原貉狼,我便射杀了两头貉狼。”
说到这里,燕青忽然停下来,脸上飞起奇异的光芒。柳絮儿已猜出这白衫人是个女子。
燕青续道:“那白衫人叫做‘阿雪’,果然是个冰雪聪明般的人儿,小乙自行愧惭,趁她昏迷,见后来有寻找他的家人,我一路跟到阿雪家中,看她平安回去,我也就放心了。”
“那时小乙穷苦,常常同人比武较量,以换取钱财,一日同几个人较量弓箭,不料阿雪恰好路过,发现了我用的羽箭,我又偷偷的躲起来了。后来他终于找到我,我得阿雪垂青,现在小乙的乐律技艺全来自阿雪姑娘。
后来知道阿雪的身世也很惨,亲母生下他时就死了,父兄征丁死在边关,后母甚是苛刻恶毒,她也常常跑到大草原上享受那份惬意。阿雪的后母见阿雪竟然同一个要饭花子样的人过往甚密,坚决不许,常常将阿雪打的浑身是伤,阿雪还是偷偷跑出来见我,却隐瞒受伤之事,我也装作不知,但阿雪一走,我便号啕大哭一场。
那恶毒的后母竟勾结奸夫一同欲欺凌阿雪,阿雪抵死不从,刺伤奸夫,反被诬陷入狱,后籍判入官妓。
初时阿雪只以卖艺为生,但那等小地方,又有几人真正去欣赏阿雪的技艺,每日挣不回多少银两。老鸨屡屡相逼阿雪卖身,小乙多次苦苦哀求,一边筹措银两来给阿雪赎身。
我二人相见只以曲调相酬,浪子的名号就是那时得来的。阿雪那时也很喜欢这首“满庭芳”,言道都云秦少游薄幸名狂,不过是无聊人的措辞罢了,只不过是因仕途不得意,聊寄感情于风花雪月之中,借酒浇愁。真正的薄幸浪子,哪有如此功力,不过借用几句名言,或胡乱凑几句附庸风雅的词句,真正目的一看便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所有来风月场所的人皆是一般想法。况且此调未必是真正来风月场所所写,不过是另有所指罢了!”
柳絮儿听的目瞪口呆,赞道:“果然了不得,周大人似也有一般说法,我却怎生见上一面才好!”燕青神色黯然:“我二人每次相见,阿雪从不问我筹借银两的事,总是笑意盈盈,其实都知要想筹措出大笔银两,势比登天,不过拖一天是一天。眼见最后期限到了,那日黄昏,阿雪打点精神,第一次补妆打扮。”燕青陷入回忆中,脸上是一种无限幸福的微笑,想是那日阿雪不知何等艳丽!
燕青又道:“面对阿雪如此装扮,我心如刀绞,对着窗外的斜阳吟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柳絮儿心里道:“错了,是‘画角声断谯门’。”却没说出来。
“阿雪遂道‘小乙改了韵脚,更有意味,原来此调过于伤感,改作‘阳’韵’,平增一股豪气。小乙吹箫,看我试着改来,接着阿雪唱起‘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秦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燕青吟的如痴如醉,不由柳絮儿悠然神往,喃喃道:“果然是个聪明之致的女子。”看着燕青想道:“此词分明有以身相许之意,小乙聪明怎会看不出!”燕青痛苦道:“阿雪吟罢,我二人醉酒高歌,我心中不平,为何一介昂昂男子不能保护一个弱女?便连夜偷盗到一处大户人家,不料失手被擒,在狱中听说阿雪悬梁自尽了。”
柳絮儿浑身剧震,双目流下泪来,戚戚道:“怎么我们女子的命运总是这般苦,阿雪这般聪明美丽的女子竟也落的自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燕青擦净眼角的泪痕,抱歉道:“这等没出息的事,让姐姐笑话了。”柳絮儿摇头道:“可怜阿雪妹妹了,老天竟如此不公么!”
燕青又将竹箫放入口边吹了起来,曲调初而苍凉清越,渐渐意境阔然变大,好似来到塞外草原,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绿草和蓝天,群群白羊在踟蹰觅食,牧羊人骑着马,唱着悠扬的歌子,欢快的甩着鞭儿,说不出的惬意,道不尽的欢快,绵绵悠长……
柳絮儿叹道:“这是羌曲吧,我听周大人说起,那些在塞外草原上的羌人,虽然生活很单调,可是却似世外桃源般快乐!”
燕青道:“个中缘由外人很难道尽,这曲子名‘青青草’是阿雪最先教给我的,说遇到不开心的事,吹奏此曲,可以平复心中的哀怨,难道阿雪早就预感到我二人的生死离别。”
柳絮儿长长叹息着,原本听了扈三娘的解释,对燕青还是有些疑虑,听完燕青的叙说。心中增添一丝羞愧:想不到这浪子竟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奇男子。看着燕青陷入悲伤往事的回忆中,清咳一声,燕青急忙抬头道:“小乙无礼,竟不顾柳姐姐的感受。”
柳絮儿心中叹道:“这燕青心太软,当初就拉着阿雪逃跑,哪怕是过上一天的快活日子也好呀!”
刚想开口询问,又怕问了燕青后悔,压下念头,悄声道:“听说你同‘黑旋风’李逵相交最好,可有此事。”
燕青不好意思地笑道:“李大哥人率直,甚至有点孩童秉性,又天真又狡谐,同他交往,你不用防着什么?”忽然压低声音道:“有一次李逵在我屋内哇哇的哭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急忙问缘由。唉,这个李逵是想他的老娘了,他老娘就死在他手里,她常常悔恨不已。”
柳絮儿吃了一惊,燕青看出急忙解释道:“倒不是李大哥下的手,他独自下山要背老娘上梁山大寨享福,路上他老娘口渴,那是在一处密林里,狼虫虎豹随时会出现,李逵还象小孩一般认为娘比自己强,竟将老娘独自放到一边,等李逵端水回来,李大娘已被猛虎吃了,李逵愤怒之下,一连杀了四虎,可是老娘却再也回不来了。你看李大哥表面嘻嘻哈哈,到了夜里不知道要哭多少场呢!”
柳絮儿默默听着,暗暗点头。还是忍不住对阿雪的事念念不忘,脱口道:“我见你家卢头领本领大得很,怎么竟然不能帮你把阿雪救赎出来。”
燕青一愣,听出柳絮儿对阿雪的死有怨怼自己的意思,羞愧道:“当初我还不认识我家主人。我在狱中越想越恨,起因全在阿雪的后母和奸夫,我活着的唯一信念就是杀死这两个狗东西,然后在阿雪坟前自尽,我生前不能好好保护阿雪,死了变成鬼我也要护在他左右。”这几句言语冰冷、充满了极大的仇恨,柳絮儿亦听的心中发冷。
“狱中有个牢头原来就同我相识,找个机会帮我逃了出来。我来到那恶妇之家,她已经将奸夫招赘进门,阿雪已死,我也无牵挂,冲进去将二人杀了,然后把二人的首级在阿雪的坟前祭拜了,我原想一死了之,但冥冥中阿雪似乎在劝我,她的死就是为了让我更好的活着。我打消了自尽的念头,官府下了缉捕我的文告,不少捕快前来追捕我,我一路交手一路逃跑,逃到大名府时,又受到重创,性命几乎都要丢了,我拼命逃到一处大户人家的院内,就昏死过去。后来遇到这家主人把我救了——就是我现在的主公。”
柳絮儿还是不满意道:“怎么你就不能带着阿雪一起逃吗?”燕青怔住了,这个问题它可是从来没有想过,柳絮儿冷笑道:“有多少个文弱书生都敢于带自己心爱的女子私奔,你一个身负武功的好手竟不敢么!有杀死恶人的勇气,为何不放在救阿雪的身上。”
这些话似大锤般重重击在燕青的胸口,燕青懵懂了,当初自己出去拼命同人比试武艺,或者替人挨打,慢慢的积攒银两,阿雪看到自己鼻青脸肿得回去,总是打盆清水,温柔的给自己擦拭伤口。阿雪目光中全是爱怜的神色,有时甚至是很苦恼的神情,燕青当初总是不明白阿雪在怨恨什么,以为阿雪暗中责怪自己武功不好,总是被人欺负。
可又不象那么回事,今天经柳絮儿一说,立刻全明白了。燕青眼中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喃喃道:“阿雪,我这个笨蛋,蠢材,无用的臭狗屎,我今天才明白,原来你一直在暗示我,根本不用去跟什么人比武赚钱,只要我说一声走,你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跟我走的,可我竟然没有想到、我竟然没有想到!”燕青失神落魄的跌坐在石凳上,双手痛苦的抱着头,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柳絮儿见燕青痛苦自此,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明白象阿雪那样聪明的女子,虽然可以给燕青暗示,终究不会直言要求燕青带她私奔,阿雪无法判定燕清是不敢带她私奔还是别的原因,如果她贸然开口,而被燕青拒绝,那对她来说就是一场灾难,这个假设的支柱是绝对不能触碰的,一旦倒塌了,她死了都不会安宁。
因为燕青始终对阿雪彬彬有礼,毫无冒犯之意,连阿雪给燕青擦拭伤口时,燕青也是战战兢兢似比受伤还要难受。
燕青爱极了阿雪,可是不敢说,阿雪也是如此,但也不说,两个人看起来亲密异常,远远超出情人、夫妻的敬爱,由于没有挑明,反而成了一种障碍,她二人中间的这层薄纸,今天才被柳絮儿撕破。
柳絮儿再无法相劝,拾起滚落在石桌下的竹箫,从石桌上的酒樽里倒出酒来。然后用手帕沾湿,擦拭了箫管,啜唇鼓气。
悠扬的箫声传来,痛苦抱头的燕青浑身一震,柳絮儿现学现卖,吹的就是羌曲“草青青”,男女气力不同,燕青吹来显得醇厚一些,柳絮儿吹来虽显单薄,却欢快多些。
燕青慢慢昂起了头,轻轻唱道:“悠悠碧空长,浩浩原野茫,手中鞭儿扬,青青草,草青青,谁在草中藏?”
柳絮儿放下箫来,沉声道:“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阿雪是不会责怪你的,你若从此消沉下去,阿雪就是真的白死了。况且卢头领许多事还需要你帮扶。”
燕青坚定的点点头,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