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 琼兰斋
“臣等来了,官家唤我等来何事?”
没有人回答,两个大臣不敢再出声,因为对面那个人似乎正沉浸在一种意境中。
淡淡的天光从池塘的水面倒映上来,似乎没有风,可是池边的盘根错节柳树却轻轻的颤抖着枝条,有一点点嫩芽正爆出来,是春天了呀。两只寒鸦吃饱了停在枝头,享受着这份温暖和安宁。池塘边的灰雁,有的在喝水,有的在啃吃水中的芦芽,使的水面晃出一弯弯涟漪,懒洋洋地扩散开去,而另一只已经在舒适地用嘴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了。这是多么和谐的画面呀,似乎一切都是静止的,然而又似乎蕴涵着无数活动的生机,而这一切都已经活灵灵的呈现在那个人面前的铺开的细绢上了。
两个侍立的大臣也都是行家,这已经完成的画作虽然已经是绝世的佳作了,但是那个人此时却在追求更高的境界,一幅足以流穿千古的旷世之作,一个新的巅峰。而这绝对不能受到打搅,如果画作成了,那么在场的自己不仅能升官发财,而且能见证这艺术的辉煌一刻,真可说不枉为人一世了,不过若是被自己打搅而毁了这画,那别说丢官罢职,后世之人只怕是要将自己骂成暴殓天物的罪人了。
那人冥想了好一会,突然悟住了什么,打开了一罐颜料,用笔饱饱的蘸了,嘴里喃喃道,“生漆,对,用生漆。”边说边在两只寒鸦的眼睛上点了点。太神奇了,两只寒鸦似乎动起来了,眼睛里透出光彩来,似乎刚刚从空中停下,调整着身段,似乎在说,好了好了,吃饱了,该休息了。
那人仔细瞧着那画面,慢慢地脸上露出了笑意。
两个大臣知道时候道,一齐跪倒磕头,“恭喜官家,大作已成。”
那人把笔放在笔山上,哈哈笑道,“都起来吧,一起来看看,可还中意。”这个刚刚从艺术的天地中回到现实的正是当今的徽宗皇帝,当世站在艺术最高峰的赵佶。
一个大臣仔细看着画作,啧啧赞叹着,“绝妙好画,神来之笔啊。”他彻底被这完美的画痴迷了,语气里没有半点迎奉之意。
“哈哈,能得到李唐大人的首肯,朕可真是荣幸之至。”赵佶笑道,能完成这样一幅作品,真有种大汗淋漓的畅快,“择端,你如何评价。”
“官家近年作品中以此作意境最高。”评价里不带着任何功利,完全是艺术家之间纯而又纯的相知和由衷的赞叹。
这两个大臣都是御前的画待诏,当今大师级的画师,前一个老者是李唐,他的山水气势极大,并且已经成了一派的宗师。后一个叫张择端,却是新进,擅长“界画”(注1),街市,楼阁,人物都别具一格。
“最后这两笔点睛,盘活了全局,官家,如何想到用生漆的呢?妙,妙,妙,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李唐还在看着画,已经都语无伦次了。
“呵呵,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赵佶得意道,他的确有资格得意。
“官家此画题什么名?”张择端问道。
“便称之为柳鸦芦雁图。”
“好题,相得益彰。”李唐马屁连珠价拍过来。
赵佶完全受用,这幅画花了他差不多一个月功夫构思酝酿,最后三天一气而成,的确是得意之作,“如果把这幅送给师师,说什么也能赢得美人芳心了吧。”赵佶心情大佳,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自己贵为天子,普天下的财富都是属于自己的,现下又是太平盛世,而且自己还天生才华,书画风流,自古以来的君王也没有象朕这样的福气,丰亨豫大,这是上天赐于自己享受的权利。至于百姓,在此盛世之下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对他们即便严苛些也不为过,让群臣去操心好了,只要别到东京来打搅自己的快乐就好,“就让这画在这里阴干,朕回头再题跋。此次召你等来,乃是关于作画有个疑问。”
李唐惶恐道:“臣等何德何能,敢劳官家垂问。”
赵佶笑道,“你们若还答不出,怕是天下没人答的出了。”
张择端道:“不知官家所问何事?”
赵佶从案上拿起一本翻开的书,张择端眼睛一亮,“是几何?”
赵佶惊讶道:“择端也知道这书?”
张择端点点头,“小臣在小米(注2)家见过此书,一时猎奇,便去书商那里买了一本。”
“你是说大名实业?”
“原来官家也知道,卖书的是下属的店面叫大名书局。”
“那你可曾读过此书。”
张择端又点头道,“只读了几何,代数却是半点看不懂。”
赵佶笑道:“择端与朕略同,朕也是只读懂几何。李唐,你怎么样?”
李唐听两人说话,摸不到头绪,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臣愚昧,未曾听闻。”
赵佶便指着书上文字问,“择端,你看,这书中说相似形原理,日常生活皆可借鉴,即便如工笔绘画,应用此理,有绝对形似之效。此何解?”
张择端微笑道,“官家,本来臣也是不明白,可巧了,今日构思画一幅工笔虹桥街市,蒙官家的宏运,触类旁通,让臣悟出其中的道理了。”
赵佶惊喜道:“哦,快给朕说说。”
“按那欧氏所言,所谓相似三角形,只要两角角度等同,则各边长度比相同。”张择端道,看到李唐满脸迷惑不解,便道,“官家可否借臣纸笔。”
赵佶点点头,一指边上一叠便笺,张择端吓了一跳,那可是贡品无上笺,是徽宗画花鸟专用的,是每年新发的湘妃竹膜制成的,每张都要十两银子,就用来打草稿?不过他也知道这琼兰斋根本就没有寻常的东西,每样看似普通的东西,其实都是价值惊人的极品,于是也不客气,拿写字的极品玉兰蕊,在无上笺画了两个形状一样,大小不同的三角形。
李唐捋了捋胡须,“这倒好懂,但又和绘画有何干系呢?”
张择端微笑道:“臣专攻界画,务必追求人看画时有人在画中游之意,要画的逼真。官家你看。”他在纸上画了一道横线,“譬如此线乃是天地交际之线。”他又画了一小道竖线交叉在横线正中,“此点为臣目光终点。若臣站在街道正中沿街远眺,”他快速的在沿横线画了两个对称的三角型,又加了三两笔,依稀便是两边房屋的样子,“则两边屋宇有远到近便是这个两个三角。”他看看徽宗,见赵佶表示理解,又继续道:“那么以这些代表墙壁轮廓的直线分之,每个一小块就都是……”
赵佶应声道:“相似三角形。”
张择端颔首道:“不错,正是相似三角形在绘画中的应用,小臣称之为投视画法。”张择端的说法如果被博士听到,或许会联想到透视原理这个美术界最广泛应用的原理吧。
赵佶欣喜道:“果然是这个道理,朕过去作画其实本就是如此去画的,却讲不出道理所在,所谓只可意会,可择端这一说,真是豁然开朗,以后这绘画之理也可言传了。”
李唐也明白过来了,“这几何之理,果然奥妙无穷啊。”
张择端又画了同样却缩小的图形,道“同样,这是臣所见的景致,”他指着之前画的街景,“到绘图时以相似形原理,”他又指着缩小的图形,“臣就可以画出按比按比缩小的图画,和真实景致一毫不差。吴道子祖师在上,原来这天下的道理果然是相通的。”
赵佶频频点头,“果然是如此。”
“官家,臣突然明白了,”张择端突然想到什么,“只怕连代数也可用于绘画。你看若我不知此房该画几高,只需设画上房高为未知数,再仗量房高,以及房宽,还有画中房宽,按比计算即可得画中房高。”
李唐却摇摇头道:“虽然是这个道理不错,但作画若过于拘泥尺寸准确,便永远画不出官家刚才那种意境。”
赵佶深表赞同,“必竟传神才更重要,不过此原理对于工笔画还是极为重要。可说是发人深醒,可说书画界之六韬。”
张择端一拱手道:“官家,臣以为几何应入画学、算学教科,还应重赏此两书著者。”
赵佶点头,却又苦笑道:“两书著者自然要赏,不过朕听报说,此两书的印书商人如今还被关在开封府里呢?”
‘原来官家早就知道了,臣以为那个洪七的确冤枉,所谓冲撞辽国使者,不过是欲加之罪。”张择端虽然不认识洪秀,居然能为洪秀求情,或许是受了两本数学书的影响,能出这样书的人想来不是坏人,他可不知道洪秀是强盗头子。
“这个朕自有吩咐,”赵佶别看整天吃喝玩乐,写字作画,京里的事情他清楚的很,作为帝王,御人和权谋他哪点都不差,“不过,朕倒是想见见那个洪七。”
注1:界画,中国画山水的一种,往往是城市,楼阁为主题的画。
小米(注2)是指米友仁 画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