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花荣在山头看见另一桩怪事,天上星月渐隐,山下却有一条火蛇移动。那许多人去了又来,不知在忙什么。此怪不可不察,悄没声的溜下山坡,却见淡漠晨光之中,一队人足有十数个往山外边搬着一袋袋物事。此际显见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花荣也晓得了是些什么东西。正是盐与茶叶。本朝自太祖削平各国统一中原以来,盐业、茶政俱统归朝廷管理。而这伙人,显然做着私卖盐茶的走私勾当。只见那私货仓库竟是一个山洞,将暗门掩上,用两块大石封住。周围覆拥些草木,掩映中寻常人路过,根本看不出任何蹊跷。这伙人花荣一个也不认得,其中似有两个为首,一个从旁指挥,另一个侧立不动,看不清面孔,这众人也不去理会他,只顾赶早活动。待这伙人将茶盐数十袋数十袋地挑走,天色也已大亮。花荣跳到那封闭岩洞之前,只觉不可思议。
花荣向来以为“清风寨”还算是个干净地方,起码有堂堂“小李广”守辖,强盗恶霸猛兽灾荒什么的皆不足以酿成大害。哪知道,这一个多月来,又是少女失踪,又是横染瘟疫。竟然还有人在这里走私!走私与占山为王不同,如燕顺等人做了强盗,便得提心吊胆,起码不敢到山下市镇公开行走。而这贩私盐茶的却是要深入民间各处贸易。瞧这一伙规模,委实非同小可,偏生花荣懵懵然毫无知觉!这还了得!忽然间警觉有人会向背后袭击,慌忙斜转枪尖一格,却格了个空。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个人来,他向花荣出刀只是示警而已,并非真的要砍。此人三十上下,八尺长短,面皮白里透黄,脸上贴一张膏药,豹头环眼,威武中透些儒雅,苍凉里藏些谨慎,胡乱穿一套粗布衣服。他不认得花荣,花荣却认得他,当日他在附近山头遭高太尉手下追杀,花荣也曾暗中助之。哦,刚才那走私的一伙人他也混迹于其中了。可惜这一条好汉!于是花荣问道:“阁下何时也凑入这伙朋友,却都是从哪里来,几时弄这好大买卖!”
这汉仍不失温文地道:“你一个猎户,自去寻你的营生,休管这闲事,休管,快去!”花荣道:“按本朝律法官盐私贩一百斤者,即要处死,私茶价值一贯五百钱以上的,亦处死刑。你等莫非有一百条命,敢如此大弄?”那汉笑道:“你可知古人有言,小盗伏诛,大盗不死。我念你是个明法度的后生,不凌逼你,实言相告,花荣等非但不会吃官司受刑,相反做官发财,举手可获。若还不走,有人回转来时,你便万万走不脱了。”他的笑容铺出无尽的苦涩。花荣当然不会怕他们回转包围。但花荣发觉自己很不想和这汉子过招,他身上有股奇怪的说服力,他们绝不象是兵贼之间,而象是两个饱受失意之苦,重逢的朋友要互诉磨难。他身上的怨气苦楚分明比花荣多压抑了几倍,但他兀自强忍出心平气和,花荣惟有冲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这桩事先压一天,眼下还有急事。
转出弯路,柴门花圃鸡圈茅屋亮出熟眼,第二度无意来到,听到的还是悠扬缠绵笛声。这回的备调不是在作古今兴叹了,吹出本朝词人柳三变的一首词来。柳永的词传遍市井巷陌,编为歌曲亦普遍流行,这一首名叫“凤栖梧”:斜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确是好词,笛声也很够缠绵的感染,可惜马麟有所不知,丽娘最讨厌的便是柳三变之俚俗。马麟坐在危岩之上,细细的剪刀般的风,天边闲云铺展,恰似丛生的春愁,草色烟光在朝阳里,是要推出股令人振刷之朝气的,不是残照,际遇会不会好些?丽娘向他姗姗招手。
花荣有点儿酸了,他真的打动了她?马麟几个起伏兴致勃勃地奔到她的身旁,丽娘会怎么样接待他?牵他的手?俏脸生春?后来花荣想丽娘应该是突然眉锁寒霜变成罗刹的模样,因为不知何处亮出月牙刀来,马麟的腿脚倒似向刀口上奔送过来。
天差地别的变故!马麟倒也溜撒,跳开来了。退出丈许,大概犹以为她是在耍些武性。丽娘射出了一支袖箭,利索无比的袖箭,原来她还有这手。马麟便是全力躲闪也必然闪不开的,何况他压根儿没躲。这支箭深深地扎入了他的腿骨脉。马麟倒地时笛子坠下,丽娘只一脚将笛子踢撞在野石头上,脆响中破损无用了。丽娘喝道:“原来你是个山贼!今日已认得你是个山贼。对姑奶奶弄这些淫曲来挑唆,依我性剁烂了你!”举刀作个手势,马麟面如死灰,一言不发。花荣慌忙跑出阻止,“且慢!”
花荣和丽娘对视的一眼双方有了陶醉的深意,丽娘又是意外,又是难堪的腆腼。花荣指着马麟戏侃道:“这位既是条好汉,对你又很在心,如何舍得下这般毒手?”丽娘柳眉倒竖,“公子有所不知,我起初不知他的来历,原来他是‘清风山’的强盗头子,我正要用他将另两名贼头引下山来,一并擒获,为官府出这一份力。另闻说山贼近日掳走了一个良商,或可用他得个替换的方便。”
花荣皱了皱眉头,“那商人据说已放下山去了,我看他也是条好汉,人也很风雅,如此受擒,心中也必然不服,他山上同伙又都是些杀人不眨眼之徒,连人肉都吃,贸然对之发难,不免打草惊蛇,带累良人百姓。闻说过几日朝廷要大规模招安,以此充实边境。若招安不成,自然以重兵剿除,到时,女英雄再一展身手不迟。”
丽娘闻说有理,踢了马麟一脚,竟道:“快滚!让你招安,真便宜你了。”马麟狠狠地瞪了两个男女一下,蹒跚走了几步,用力一拨,将箭拨出,鲜血大片大片染红,染得发黑了也不包扎,花荣于心不忍,却见他又兀自踏步走得健捷。真个是万般方寸,但饮恨,同谁语?直到走入深处草丛,他大概才想得到裹伤。
花荣又作提醒又作调侃,“小心,说不得很快就有大伙强人来,硬抢你上山去做押寨夫人,你还是避一避吧。”丽娘豪气纵横,“便来一万人,丽娘有何俱哉!”丽娘作个大方的请进式,“既来之,则安之,小女子昨日猎取不少野味,自酿的一坛女儿红也已很够味了,共饮三百杯如何?”花荣焉能不与她共饮,亦想从中打听她与那蒙面神秘人可有关联,不死心的是心犹想上山再觅一圈。便道:“花荣要察一察此地地势,日后若是招安不成怕用得着,此刻时辰犹早,最多两个时辰,自当回来厚着脸皮赚你这顿丰盛的午餐。”丽娘听了大为高兴,“我将‘女儿红’拿出等你来开坛。”丽娘飞快地拿给花荣几只甜饼,自然是予他爬山吃力时解饥。花荣几乎走不动,几乎一辈子就陷住了不走,提起精神,道:“去去便回。”猿猴般矫捷往山上窜去。
饼子甜在心深处,其中咬出了不醉也醉的花香。西门庆兀自在云间雾里,预感日后少不得是非缠身。理他做甚,大不了弃官不当,只怕丽娘未必喜欢。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山顶了,举头红日白云低,万千烦闷随风去。还不如躺在山上绿茵里,看看正升得起劲那日头,看四周风景。于是自逞逍遥,将“清风寨”数千百姓弃之脑后。该下山品那“女儿红”去了,忽闻得兵刃撞击打斗声。呼喝声逼耳可见得相斗激烈,那呼喊声兼且耳熟,四处觅来,在左下那山腰平台上,以高看低,一条好汉,大斗两位英雄。两位正是“锦毛虎”燕顺与“矮脚虎”王英,甚么人却要这两个齐上,兀自守多攻少。原来那对手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是花荣见识过的打虎猛士武松!所使兵器与花荣那条齐眉棍差不离儿,亦是白蜡杆制成,唤作等身齐杆棒。在他手里,却真有日月无光的威势。那条棒矫若银蛇,狂如旋风,燕顺还可强撑,王矮虎却跟不上了,突然歇下来定着神大口喘气,武松轻轻顺隙一推,去刀倒地。随后一对一更快更猛,燕顺哗哗作响的金背大环刀竟握不住,硬生生碰出掌握,犹自手舞足踢了一阵,方收住势,可武松的杆棒已压在他肩上。
这武松真好了得!他的棍法比自己何止利索十倍。只不知为何在此有这场打斗?却原来是场比试。燕顺拱着手并不怎么气馁,可能还在说“佩服佩服”之类的话,他们究竟拿什么作注。燕顺指着右上山头说了些什么,武松操起棒亦拱了拱手,便自个儿觅山路去了。花荣灵机一动,莫非他也是为西门庆而来?燕顺突地又拉住他,那势样好象在申明什么厉害。
武松哈哈一笑,摆手不听。花荣潜移跟随武松,只好暂将丽娘与“女儿红”搁下,小作翻涉,果有惊喜。
武松那头还没找到时,花荣在这山疙瘩上已先瞅见了。西门庆被绑在一个窄洞外的崖石上,头发散乱,嗒然若丧。奇怪他为何不发喊叫,莫非仍提防着他,怕他循声去结果他?这厮显然已是听天由命无计可施了。摘下白桦弓,壶里取一支精巧羽箭,无声无息向西门庆射去。相隔不过七八丈,岂有射不住之理?却是小瞧了他,不该射他那脸,若射他心脏什么的他已了账了,由得他将脑袋拼命晃动,奋力一咬,将箭给咬住了。嘴里也破出血来。正要再补一箭,西门庆歇斯底里大叫一声:“救命!”
这下武松可循声急奔了,花荣的箭可比他快,然而仍没射中,缘由是自山岩上窜出一物,行动快极,替了西门庆一箭。那箭射在它身上,全无作用,弹掉下山谷。花荣又惊又喜,识得是难得一见的山中绝兽,白毛黑尾,尖角利爪,形体如马,名字叫骏。
这蛟马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却不替花荣去吃西门庆,它又不是瞎眼,又不是没有嗅觉,打着什么主意?西门庆大概以为是一匹野马,忽然放大胆说话了,“来,来,来,咬,咬,咬”,拼命摆头示意那身上绑绳。蛟马这才回转身细细微微打量这食物,甚为诡异的一声不发。起初目光或较温和,西门庆不断叫喊,忽然不叫了,大概他从这异兽身上看到了血腥气,怪诞的味道。这蛟马不阴不阳地抖动着身体,花荣正处于幸灾乐祸地暗笑,忽然看见武松从狭路上冒出了。蛟马尚未回头去看武松,大口大口地打着鼻呼,呼声在西门庆耳中不啻于惊雷连闪,即花荣远远听来也甚为噪耳。这蛟马继而抖了抖黑色的鬃尾,身上白毛打旋,俄而叫喊起来,声音起伏而上,起初如闹市喧鼓,向后好象是神魔对峙时催魂使者的击打,搅得风云失色,群山伏耳。西门庆耷拉着头,脑袋便要给震掉到地上,花荣也不由得几次去掩耳朵,只有那宽衣麻鞋的打虎猛汉,屹立不动,气势不衰。
蛟马动作委实快极,一眨眼它已转身扑向那新来的一号美味。武松抡起杆棒当头便打,一击即中又弹开,转眼间连扫出了十二三棒,这数棒虽未使蛟马退却,倒也让它一攻而获的气势落空。大概打在身上确也吃疼,四蹄便在山岩上突突地蹬,大展其穷凶气极之态。这猛兽力气又大,皮肤厚滑,也亏得是武松,换了别人,稍稍被钻个空子,便吃它咬中了。武松手中棒遮得严密,这兽又被连打了五六十棒,似已气竭,不再大呼小叫,相反望后退了两步,稍屈下身,眼中多半似有了怯意。
花荣在此处长大,却深知蛟马有诈败之伎俩,眼望它后两腿一腿屈起,又一腿却伸长了,知道不好。这蛟马乘着对手稍有松懈,猛地一腿奋起往岩壁上借力,身体跃起,头低着利用尖齿更带上了那根独角,前两腿也顺势踢出。三种杀招俱是非同小可,武松举棒挡时,那棒竟然被利角扎透,下面两腿只好一拳一脚硬挡,他这拳脚俱有数百斤神力,亦被撞得退出两步。至于咬过来的凶险,武松挥棒及时挡住那张怪嘴。这棒吃它悬空一顶,硬生生断了,幸如此才抽回准时。那胳膊上兀自被划破开一条长长的血痕如同刀勾。蛟马那尖角上犹自顶着半根杆棒。
武松退到了狭处,施展不开,便用手在石壁野草上几个带动,点着容不下半只鞋的石突,甚为惊险地几个跳跃闪至另一边去。花荣为他惊出半身冷汗,便是久在山里行走的猎人,也已丢掉几条命了。稍慢些,任是再高的本事,也跌下去骨断头破,那几株草藤俱被他一扯零落。刚刚有了较宽敞歇口气的方便,蛟马已自觉察,巨大危险再度重演。西门庆看得眼里散出白雾。武松并不急于拔刀,反而将酒葫芦往嘴边移,他还有心思喝酒!蛟马又要用方才那招,武松突地喷出一大股酒浪,这怪马忙退开两步,抖动身体的淋湿,眼前也和人一样模糊。武松已是火速出刀,只一刀戳瞎了它一只眼,又一刀,奋全力砍它那肉角。
这个算盘又打错了,身上纹路砍不动,这根角坚硬处更是剁不动。蛟马瞎了一眼,真个撒起吞天噬地的泼来,这一扑,竟连武二郎也受不住,那口刀抵在它脖子上,却砍不进去,武松两脚死死钉在地上,身体一寸寸向后弯曲,蛟马的肉脖子渐次要将整个刀面夹住,那尖角乘势亮霍霍抵向武松的脸膛。武松大叫一声,满面通红,这场人兽之间的力搏,他的神力竟重又扳回些羸面,身躯便又要挺起。可惜的是脚下并非泥地,而是光滑的岩石,本来他两脚绝不敢泄力,既然气力大半要挥发在上身脚腿便虚了些,这一虚,顿时滑倒。
亏得他左手不住用断棒击打这蛟马,既倒立弃棒抓住了怪兽的肚皮,同时脚骨猛撞蹄弯,未滑开之际奋神力将怪马掀翻,免受了它四蹄践踩之灾。这蛟马此时只头部可用,花荣早瞅中它异角疲软关节,又如上次般一箭贯穿。这回连出三箭,这蛟马要害处受灾,身上皮肉便泄了那股坚韧。武松一刀几乎推断它的喉管。作急让开来,又一刀刺瞎它另一只眼。这时却见洞口又晃出一条差不多大的畜生。花荣暗叫休矣!细一瞧这是头金灿灿的豹子,豹子出洞即便窜逃,那蛟马虽重伤软倒在地,凶恶得依然骇人听闻,只弹起一根蹄子,正中那豹便门,踢得它惨叫掉下山去。蛟马喉头鼓声乱作要使垂死一击,武松一刀捅入它的口角,却听闻脆响琅裆,刀刃吃它咬断,活生生吞入腹去。蛟马扬蹄恨急扑来,幸亏它眼瞎,武松亦不值得硬挡,低头卧倒,这怪马跃下悬崖去了。
武松且坐在石上出些暴汗修整疲劳,不防洞中灰溜溜又探出一只斑斓豹子。怎的会有豹子出来?却是这蛟马喜食猛兽,尤喜吃虎豹脑髓,这豹子在一般兽中称王,见这怪马,只消听到它喉中打鼓之声,就乖乖地跟它进洞,让怪马活吃了当作美餐。蛟马已除,豹子可放心去了。可是花荣在旁观处却看得真切,蛟马落崖,竟自硬生生以一蹄勾住凸石,将那身体在山壁上扳得从容,不顾重伤失血,奋力又爬上崖来。武松见了腾地站起来,连他也是从未有的紧张,西门庆目中流血,昏迷过去。那头豹子吓得顿时大小便失禁。花荣拉弓搭箭,没个射处。只是蛟马却再也没有留意这些食物,打着急喘喘大失威猛的鼓鸣,再也没有了那一贯的古怪阴沉,也象个垂死的老人般摇着尾竭力挣扎着血淋淋来到洞穴,一身白毛都在轻风中颤抖。花荣听故老相传,这蛟马死都要死在穴中方肯罢休。果然,它一钻入洞,没几步便软化了。那黑尾巴的阴影无声隐隐透出。
那豹子顿时神气起来,花荣也准备再向西门庆发难。豹子抖抖身躯,嗅了嗅脚下的便溺,吼两声,似要吃人。武松二话不说,猛的抓住它一只毛爪,飞快地将三百斤的猛兽掷下山谷。说也取巧,西门庆真不该绝,这豹子又替他挡了一箭。西门庆象个女人般求庇道:“救,救我。”花荣又两箭去得甚快,却又被武松硬是手接住一支,另一支看了他眉心只半寸被断棒赶歪。武松戒备张望过来,手上被无羽箭穿破失血,花荣看出他已精疲力竭,却不知为何定要营救那奸商,暂且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