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手掌上的阳光

作者:王林先




  “爸爸,我想你……”儿子说。
  电话那头,在那个古老城市的一所脑病专科医院,儿子双手捧着听筒,靠在病床上大声说话,他的声音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我耳边的时候,已经变得飘忽如烟。然而就是他那稚嫩而缥缈的声音,时时拨动我心灵深处最柔弱最易疼痛的弦,让我常常不由得捂住胸口。
  儿子五岁,原发性脑瘫。极差的平衡能力、明显畸形的剪刀步态、僵硬的双腿,让他至今无法独立行走,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奔跑在绿草如茵的田野上,尽情享受童年的快乐。然而他却能够不停地思考,从简单的“人为什么要吃饭”到显得难以理解的他“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他都有自己的解释。而我做得更多的是,给他讲故事,教他背唐诗。一年下来,他已经能背诵几十首唐诗、讲几十个故事。他用柔弱而善良的心灵去体验来自命运深处的悲欢离合、艰难苦痛,然后对我说出他的想法。说完后,一脸灿烂的笑,常常照亮整个家。命运对我也许是残酷的,让我和我的儿子不得不在苦痛中苦苦挣扎;然而命运对我也许应该是宽厚的,因为我不停地在儿子的笑声中感受生活的力量,生活也就在淡淡的疼痛中充满希望。
  针灸师把一根根长长短短的针扎在儿子的头上、腿上、手上。儿子大声哭叫,每扎一下,他的握在我双手中的小小的身子就要痉挛一下,但他没有拼命挣扎,他知道这是给他治病。然而在他传递给我的痉挛和颤栗中,我的心早已被那针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我默念,就让我用鲜血抚平孩子的伤痛吧!就让我用心血换取孩子的希望吧……
  早晨阳光静静铺满山岗,恰若母亲轻柔的倾诉。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也曾牵着我的手,踏着结满露珠的青草,在淡淡的青草与泥土的甜香中走过山岗,而我,也带着期求长大的淡淡的彷徨无数次感受阳光的温暖——一种博大空旷的温暖。当我试着牵儿子的手走过那熟悉的山岗的时候,儿子却坚持要自己站在山岗上晒晒太阳。他吃力地支撑住身子,保持着艰难的平衡,一边还对我骄傲地喊:“你看我,快看,爸爸……”葱绿的山岗上,空旷飘逸的阳光里,儿子只是小小的一点,而那一点、那一刻也似乎就是我的全部。他还是跌倒了,我要拉他的时候,他却愤怒地甩开我的手,要试着自己站起来。他站起来了,汗水和泥污掩不住他脸上骄傲而稚气的笑。他摊开双手,平平举起,任阳光在手掌上停泊、流淌、飘飞……
  “以后,我也可以带他来这儿走走了……”我的父亲高兴地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五十多岁的父亲在肝硬化的折磨中已经走过四年。四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命运,思考生活,思考身内身外的一切,思考生命本身的意义。对生命的珍爱,对儿孙的关怀常常让他郁郁寡欢。尽管他已学会了静静等待,学会了平和地看待一切。爷孙俩走在小山岗上,一高一矮,两道阳光的剪影,在巨大的虚空里临风飘逸。我恍然如梦。我又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如果生命超于生存和俗世生活本身之外,我们负载生命的能力常常弱于负载苦难的能力。我感激儿子手掌上流淌的阳光,温暖我生命的阳光。
  “爸爸,现在扎针的时候,我可以不哭了。不信,你问妈妈……”儿子说。我没有说话,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里带着儿子治病的,是我的妻子。她是农村中学教师,每周有近三十课时的课。尽管工作压力让她难以承受,她还是尽最大努力安排好我们小小的家,就像一只疲倦的鸟,在羽翼低垂、嘴角渗着鲜血的时候,仍然要呵护好自己的巢。劳累过度让她心力交瘁,在她走下讲台十小时之后,仅有七个月孕期的儿子便出生了。因为早产是导致孩子生病的主要诱因之一,她一直怀着深深的愧疚。当然,她也明白,这绝不是她的错。于是我们拉扯着孩子,相依为命。我常常想起蒲柏的那句话:“一切都可以靠努力得到,惟独妻子是上帝的恩赐。”我也会想起《非常爱情》里,女主人公守着昏迷不醒的爱人唱的那首歌:“爱人啊爱人,你是我眼泪里摇出的小船……”是的,我知道,爱可以支撑一切。
  如果我的心血可以化作阳光,我一定将它捧上手掌,高高托举,以温暖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温暖在不幸之中高高地昂起头的人。
  恰如我儿子手掌上流淌的、温暖我的阳光。
  (选自《百味小品》)
  
  本文伤心点
  任何形式的疾病,无论降临到哪个家庭,哪个人的身上,都是一件不幸的事。更何况,那身患顽疾的孩子又是那样的聪颖、懂事,那样的体贴大人,对正常人的生活充满了热切的期望。我想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爸爸,现在扎针的时候,我可以不哭了”这样的话语,都会伤心落泪的,更何况孩子的父亲呢!好在一点,苦难并不能将“我”及妻子压垮,也不曾将孩子压垮,因为苦难,他们的心贴得更近,更紧!在苦难中,他们依然能够感受手掌上阳光的温暖。
  ——刘成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