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我的树上的月亮

作者:马 平




  
  我坐在二楼的窗前,窗帘斜挂一边。如果有月亮的话,我就能看见窗下园子里的枇杷、棕树、枸树、黄桷树和皂荚树,满眼闪闪烁烁的碎亮。现在,在我家和别人家的一点灯光里,树只是暗淡的影子。
  车声穿过高楼隐隐传来,像城市轻微的鼾声。
  大街一侧的这个逼仄居所,让我动心的便是后窗下面这个小小的园子,因为窗外有树,一直是我关于居住的一份梦想。我把电脑桌置放屋角,坐椅置放窗下,这样,我写作的时候,高高矮矮的树便相伴在我的左侧。搬来不久的一天夜里,我突然看见了圆圆的月亮,在窗外 那一片小小的天空里,在高大的枸树和皂荚树之间。这些年我换过几个住处,却一直无缘拥有一扇可以观风景的窗,没想到如今树和月亮都到窗里来了。月亮被防护铁栏切割了,这没有关系,让滑动的坐椅稍稍调整一下视角,完整的月亮便复原在某一方几何图形里,就像装进了画框。枸树在月色里也兴奋起来,巴掌大的叶子在微风里一晃就把月亮遮了大半,这也没有关系,眨眼间那叶子就翻开了月亮,像一个硕大的果实。
  这是成都的月亮,条条框框枝枝叶叶的月亮。我家前窗对面的街上有一组霓虹灯广告,雪亮的光芒夜夜不灭,后窗的月亮却难得一见,大多数夜晚,我只能在窗下一瞥因城市灯火时明时暗的天光。这依然没有关系,毕竟已经有了一份期盼了。老实说,就是夜夜大月亮,我也不一定有夜夜赏月的雅兴,何况月亮是那样的局促,不一会儿就磕磕绊绊地爬到楼顶上面,看不见了。
  很多从乡下走出来的人说,最好的月亮,还是老家上面的那一个。这已经成为大家怀念故乡的一种理由,想必有什么诗意的哲理在里面,我孩提时代的经验或许可以提供一个注脚。小时候,不知有多少个夏夜,我都在老家宽大的院坝中间搭一张养蚕的簸箕,四仰八叉睡在里面守望夜空。院坝边上有一棵粗壮而高大的核桃树,树冠撑开的伞差不多罩得住一个院子,但遮不住月亮。大月亮上来的时候,核桃树就小了,夜鸟一样的叶子发出羽毛一样轻柔的声音。在一碧如洗的天空里,圆月亮看上去比圆簸箕小多了,却让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像一只蚕。天上飘来了一朵云,月亮便一点一点移动,簸箕仿佛也跟着移动开了,最后连簸箕下面的院坝也旋转起来,月亮钻进云里的时候,我大睁着眼睛却不知道自己悬在哪里。月亮钻出来了,好像被薄薄的云擦拭了一遍,比先前更晃眼了,我一闭上眼睛,就像从某一个高处降了下来,立即感到隔着簸箕的石板热乎乎的,原来我睡在踏实的地上,带苦味儿的香气不是月亮而是核桃树散发出来的。我明白过来,核桃树在月亮下面,我在核桃树下面。
  长大以后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以种核桃闻名的村子,都没见过老家屋前那么大的核桃树。那棵核桃树早已被我的堂兄砍掉了,因为它结的核桃一年比一年少,还生虫子。现在我回到老家去,簸箕也已变小了,只睡得下我大半个身子,曲着的腿被凸起的边沿硌得很不舒服,这就让我怀疑起来,记忆中的核桃树是不是真有那么高大。每次回老家都来去匆匆,总遇着黑黢黢的夜晚,月亮仿佛已经被核桃树和簸箕颠覆了——我说的是高挂在记忆里的那轮圆月。
  中秋节又要到了,我期盼成都和老家都有一个大月亮的夜晚。月光里的树木无论贵贱都一样美丽,就是窗外这些微贱的树,到时候也会连叶片上的虫子都闪闪发亮。趁着没有月亮,我已经把记忆中的核桃树移栽到了窗下的园子里,过去我认为这个袖珍园子容不下它,现在我不这样看了。窗帘就不必放下了,说不定在弹性的大床上一觉醒来,一弯新月已挂在窗外的核桃树上,清醒了说是挂在枇杷、棕树、枸树、黄桷树和皂荚树上,床前洒满了枝枝杈杈的月色,那么半夜的心境,已经和中秋一样了。
  (选自《四川文学》)
  
  本文舒心点
  从乡村走来寄居于都市的“我”,在一个不经意的夜晚,用一个不经意的眼神,瞥见了一轮挂在小小的天空却被枝枝叶叶,条条框框分隔开来的月亮,由此引发了对儿时故乡那一轮永远挂在院坝核桃树上像被云擦洗过的晃眼的圆月的无限思念。这种情怀多多少少有些诗性,有些令人钦佩,我们在品味作者那样一种似淡非淡,似浓非浓的思乡情怀的同时,是否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暧流或一缕清凉的和风从心头轻轻掠过?
  ——李凤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