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快手刘

作者:冯骥才




  
  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有时我待在家里闷得慌,或者父亲嫌我太闹,打发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街口,去看快手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摆摊儿卖糖的胖大汉子。他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儿就把木箱放在哪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价的棒糖。他变戏法是为了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他两只手各拿一只茶碗,你明明看见每只碗下边扣着两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一只茶碗下边去了。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球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我的糖。”
  “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
  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难道球儿从地下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只球儿居然又都在碗里边。
  四周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赞叹之声。
  “你输了吧!买块糖吃就行。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我臊得脸发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块棒糖,站到人圈圈后边去,从此我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
  他那时不过四十多岁吧,正当壮年,精神饱满,肉重肌沉,皓齿红唇,乌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他一边变戏法,一边卖糖,一双胖胖的手,指肚滚圆,却转动灵活。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绰号“快手刘”的来历。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直也不曾解开的谜阵中,在他这双神奇莫测、令人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掉的。他给了我许多好奇的快乐呢!
  我上中学后就不常见到快手刘了。只是路过那街口时,偶尔碰见他。他依旧那样兴冲冲地变着“小碗扣球”。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的故事,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花瓣夹在书里面,再翻开都变成了干枯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挚友,妈妈乌黑的卷发,久已遗失的那些美丽的书,那跑丢了的绿眼睛的小白猫,还有快手刘……
  高中二年级,我回家度假。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孩子围着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快手刘!他依旧卖糖和变戏法,但人已经大变样了。十年不见,他的模样接近了老汉。他分明换了一双手!手背上青筋缕缕,指头绕着一圈圈皱纹,像快吐尽了丝而缩下去的老蚕……他抓着两只碗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那四只小红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他的手不灵了!孩子们叫起来:“球在那儿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刘扣过茶碗的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这动作缓慢迟钝,失误就十分明显。孩子们吵着闹着叫快手刘张开手,快手刘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朝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好像一个皱纸团。他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是在碗里呢!我手里边什么也没有……”
  当年神气十足的快手刘哪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这些稚气又认真的孩子们偏偏不依不饶,非叫快手刘张开手不可。他哪能张手,手一张开,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愿意看见快手刘这副狼狈的、惶惑的、无措的窘态,多么希望他像当年那次一样——由于我自作聪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个捉摸不透的绝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飞,呼之即来。
  如果他再使一下那个绝招,叫这些不知轻重的孩子们领略一下名副其实的快手刘。让他们瞠目结舌多好!但他老了,不会再有那花好月圆的岁月年华了。
  我走进孩子们中间,手一指快手刘身旁的木箱说:
  “你们都说错了,球儿在这箱子上呢!”
  孩子们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这时,我眼角瞥见快手刘用一种尽可能的快速把手里的小球塞到碗下边。
  “球在哪儿呢?”孩子们问我。
  快手刘笑呵呵翻开地上的茶碗说:
  “瞧,就在这儿啊!怎么样,你们说错了吧!买块糖吧,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选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