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总有一些事情在大地上醒着
作者:李雪峰
黄昏的时候,在浅山上吃草或者在田野里劳作的牛,跟着扛了一捆青草、柴禾,或者是被泥土擦得锃亮的农具的牧人或农人们踢踢沓沓地踏着暮色回来了。那些蠕动的灰白色山羊们,像一团团涌动的云朵,唇齿上还弥漫着青草的腥香,往往是一撮胡须被草汁染得绿着,它们也意犹未尽地飘回了村庄里。那些一天在野外觅食的鸟儿,它们慵懒地扇着翅膀,有些叼着虫子或草籽,有些叼着草茎或细微的树枝,也在暮色里飞回村庄,回到屋檐下或者村庄里那些榆树和桐树树缝间草碗一样的鸟巢里去。在院子里叼了一天虫子的鸡一只一只回到了鸡埘,在村庄野地和巷道里浪荡了一天看不到踪影的狗不声不响地溜回家里,蹲卧在被暮色染暗的檐下或大门口。一切生灵都带着怀想回到了村庄,夜晚的村庄是睡觉和做梦的地方。
喧嚣在暮色里沉淀不久,村庄就沉沉睡着了,就像一个劳碌了一天疲惫不堪的老人,头一挨着枕头便呼呼睡着了。灯一盏一盏地熄了,星星一粒一粒地稠了,人的鼾声,牛羊不紧不慢的反刍声,还有鸟儿们露珠一样偶尔跌落的梦呓声,使夜晚显得越发沉静,仿佛一切都暖暖地睡着了,天地、时光、村庄里的人们和鸟儿、猫以及那些把脑袋贴在地上的狗们,夜色让一切都沉沉睡熟,让一切生灵都沉入到睡梦中去了。
但总有一些东西在夜晚是醒着的。
那年七月,我在紧靠庄子的后地守青,拎着手电筒和破锣,支了一张柴床睡在庄稼旁的草庵中。睡上一觉,便要侧起耳朵听上一听,假若玉米地里有哗哗啦啦的声音,那肯定是猪獾在糟踏庄稼,于是就起身拧亮手电筒,把雪白的光束往玉米地深处刺上一刺,吓跑那些偷吃庄稼的猪獾,或者是悄没声息地爬起来,踮起脚尖走到声响最闹的地方,猛然抡圆胳膊,咣咣地打一阵响锣,吓得那些猪獾没命地逃窜,三五天惊魂难定,不敢再来糟践玉米。很多个夜晚,我睡不着觉,一个人半卧在草庵里抽烟或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远处的村庄睡熟的时候,玉米地里却嘈杂起来,噼噼叭叭,像下起了一片硕大的雨滴,那响声无边无际,一声声清脆、响亮,像石粒掉在阔大的玉米叶子上,像鸟鸣滴在宁静的池塘里。伸头望望庵外,星粒闪烁,一弯残月斜挂在天上,根本没有落雨的样子。直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地里的玉米秆子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许多,顶梢的茎上又冒出一截蛋黄一样的新茎,又隐隐生出一片嫩嫩的新叶。原来是玉米拔节生长的声音。
村庄睡着了,地里的庄稼没睡着,田野里的泥土没睡着,村庄在夜晚沉沉睡熟的时候,庄稼和泥土们是醒着的。
还有一年,那是我十六七岁时的一个春天,我家刚刚搬到庄南头的新居里。那是一座土屋,墙用新泥抹过,地用榔头狠命地砸捶过。有一天我弯腰在床底下潮湿的纸箱里找书,看见床底下的地上钻出一根鸡蛋粗的白色树芽来。我没理睬它,思谋床底下的东西难道还会成什么气候?第二天早上起床伸手去床里边摸衣裳的时候,我在衣裳下摸到一个又光又滑的东西,我大吃一惊,还以为是蛇呢,但定下神来一看,竟是那树芽,白白的,嫩嫩的,顶梢拳头一样没展开的地方,裹着一层滑腻的胎液。一夜竟长得比我的床还高。这鬼东西,我睡着了,村庄睡着了,但它醒着。如果不理睬它,说不准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会发现自己已经浑然不觉地睡到了它长成的树上。
我钻到床下扳掉了它。我知道,它是那棵泡桐树根绽出的新芽。那是一棵高大的泡桐,原来就长在我放床的地方,盖房时碍事,就把它锯了,又挖六七尺,刨出它深藏的树墩,没想到它还会靠那些残根冒出树芽来。
在那座老屋里,在那张床底下,我曾一次又一次扳倒过许多冒出的苍白树芽,直到几年后,当我扳得有些心烦意乱时,它才终于不再冒出新的树芽来,我想它终于睡着了,那棵泡桐树的灵魂,终于睡熟了,或许是永远睡着了。
前年老家的那座土屋坍塌了,家里人也没理睬它,不想从我以前放床的地方竟长出一棵树苗来,一个春天竟然长出了丈余高,我很惊讶,已经十多年了,思谋它已经睡熟再不会醒来了,但它依旧醒着,几滴残雨几缕风它又长成一棵树了。
鸟儿睡了,牲畜睡了,我们睡了,村庄睡了,世界睡了,但还是有一些东西在我们睡熟时它却醒着,在鸟儿滴下梦呓,在我们呼呼打着短促的鼾声时,它们在醒着、生长着。
泥土是不会睡着的,灵魂是不会睡着的,时光是不会睡着的,在我们沉沉睡着的时候,它们还醒着。
——选自《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