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鲁迅小说中的看

作者:石在中




  鲁迅先生谈到他弃医从文的原因时,曾回忆其在日本医科学校的一次经历:课间放的画片中,一个中国人被绑在中间,即将砍头示众,而旁边则围着许多体格强壮、神情麻木的中国人在观看、欣赏。“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看客……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呐喊>自序》)。于是,他放下了解剖人们肉体痼疾的解剖刀,拿起了解剖人们精神的痼疾的解剖刀。他的小说对麻木、愚昧的“看客”作了无情的揭露和嘲讽,并形成了一个“看/被看”的基本模式。因此,了解鲁迅小说中的“看”,可以说是找到了一把解读其作品的好的钥匙。
  《示众》在鲁迅的小说中是一篇比较特别的作品,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人物刻画、心理描写,甚至没有人物姓名,通篇只有一个动作“看”:在首善之区北京的一条马路上,一个巡警用绳子牵着一个犯人(这个犯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犯了什么事,人们都不知道,当然也没有必要知道),一大群人在围着看。作品的重点就放在这些“看客”身上。炎炎烈日之下,围着看的有各种各样的人:秃子、挟洋伞的、胖大汉、猫脸人、车夫、小学生,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老妈子。“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看的方式也多种多样:“仰起脸看”、“诧异”地看、“研究”地看、“睁起眼睛看”、“竭力伸长脖子看”、“继续看”、“回头看”、“斜着眼”看、看了“又看”……看什么呢,这样争先恐后、津津有味,一个犯人而已。当一个车夫跌倒后,“好!”几个人同声喝彩,一切头全都回转去,车夫起来走了,大家还“惘惘然”目送他。没什么新刺激,没什么好看的了,于是就看槐荫下“一起一落的狗肚皮”……多么沉闷、懒散与百无聊赖的生活,多么麻木、懒散与百无聊赖的国民呀。小说没有完整的情节,却有“如铁笔画在岩壁上”的细节;没有鲜明的人物性格,却有触目的看客形态。寥寥几笔,就勾画出看客们无聊的嘴脸和麻木的心态,并让读者去想象、去补充、去思考。所以钱理群先生说:“我们可以把《示众》看做是鲁迅小说的一个‘纲’来读。”
  我们再来看看鲁迅其它的作品。《孔乙己》是鲁迅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小说。对孔乙己的不幸鲁迅当然是关注的、同情的,但他更为重视的则是人们(看客)对孔乙己不幸的态度和反应。孔乙己穷愁潦倒,被人打折了脚,酒店掌柜却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好奇地一再追问:“后来怎么样?”“打折了怎么样呢?”漫不经心没半点同情。酒客则像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谁晓得?也许是死了。”没人关心孔乙己的生与死。在人们看来,“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孔乙己已经失去了一个人“人”的价值,在人们(看客)的心目中他是可有可无的,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无聊的人们生活的笑料和谈资。同《示众》一样,小说《药》对“被看”者也没有过多的叙述,而将其隐蔽在文字以外,“看客”则占据了一切:革命者夏瑜牺牲的刑场上,“人们潮水一般向前赶”,“颈项伸得长长”地观看,华老栓得到浸了夏瑜鲜血的馒头“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刽子手康大叔,花白胡子们也认为这是他的“好运气”。驼背五少爷们听说夏瑜讲“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并鼓动牢头造反时的表现是“啊呀,那还了得”,而对夏瑜的被打则“忽然高兴起来”。尤其令人震惊和恐怖的是夏瑜的母亲,她给儿子上坟碰到华大妈时,惨白的脸上,竟“现出些羞愧的颜色”。革命志士的奋斗、牺牲,并未得到人们(包括自己的母亲)的理解、认同,流下的鲜血只能充当并无作用的药引子。其它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铸剑》等也都或多或少,或隐或显地表现了“看/被看”这一模式。无论是下层人民(祥林嫂、孔乙己)真实的痛苦,还是革命志士、精神界战士(夏瑜、狂人们)真诚的努力和崇高的牺牲,都仅仅成为看客们“被看”的对象,并消解在看客们麻木、愚昧、无聊的观看过程中。
  我们知道,在我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学创作中,关注社会底层人民的苦难与不幸,是“为人生”作家们的共同主题,如果说茅盾、叶圣陶等主要是“哀其不幸”,那么,鲁迅的小说更多的则是“怒其不争”,即如鲁迅先生自己所说“要画出这样沉默国民的魂灵来”、“揭出痛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正是鲁迅作为杰出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的深刻和伟大之处。我们看鲁迅的小说要有一双“会看”的眼睛,“看”是我们深入解读鲁迅小说的一个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