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鲁迅小说中的笑
作者:石在中
鲁迅的小说“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所以,他作品基调是冷峻、灰暗的,人物是社会底层的(被损害、被侮辱者),内容是苦难、血泪的,甚至是血腥的,但我们读鲁迅的小说,却又会发现他的许多作品中常常写到笑。《呐喊》《彷徨》二十五篇小说中,除《一件小事》外,几乎每篇小说都写到了笑,最多的有近二十处。如此悲惨的社会,苦难的人生,鲁迅为什么要在小说中经常写到笑呢?换句话说,其作品中的人物为什么要笑呢?笑什么呢?有什么可笑的呢?只要我们认真研读鲁迅的小说,就会发现这笑大多是麻木的笑、愚昧的笑、无聊的笑,或是无奈的笑、可悲的笑、带泪的笑。
仍以《孔乙己》《药》为例。
作者写作《孔乙己》用意是写当时“一般社会对苦人的凉薄”。作品中有十五处写到了笑,其中包含五类人:①众人。对饱受封建科举制度残害而穷愁聊倒的孔乙己,他们没有同情,只是一味地嘲笑:笑孔乙己的穷酸颓唐,笑孔乙己的新伤痕,笑孔乙己捞不到半个秀才……甚至孔乙己被打得不成人样了,他们还要取笑。这类人的笑有六处,人数多,次数多。②掌柜。除附和众人的笑,直接写他的笑有三处:平时为了生意,时时拿孔乙己开心,“引人发笑”。当孔乙己被打断腿,坐在蒲包上用手走进他的酒店,他第一句话是“孔乙己,你还欠十九个钱呢”,然后“笑着”同孔乙己说话,继续“取笑”孔乙己。③“我”。三处写到“我”的笑,如果说前二次的笑是“附和”众人天真的笑,那“不耐烦”孔乙己教写字的“好笑”则是讥笑了。——纯真的少年伙计被众人同化了。④孔乙己。仅两处。穷困聊倒,几近要饭的孔乙己实在没什么开心的事,唯一的一次“显出极高兴的样子”,是想教小伙计写字,想在孩子面前卖弄一下,显示读书人的价值、尊严,可惜这点满足也实现不了。最后一次来酒店喝酒,脚被打断了,又黑又瘦仍被人嘲笑,只说“不要取笑”……并在众人的笑声中,坐着用手慢慢地走了,永远地走了。⑤一群孩子。吃完孔乙己的茴香豆,并在他的可笑的言行中笑着走散了。虽只一处,但这一处绝非等闲之处。孩子们固然天真,但在社会的染缸里仍有象小伙计一样变化的可能。在《狂人日记》中鲁迅曾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救救孩子不仅是救孩子被吃,更要救救孩子长大不“吃”人,这一群孩子长大后是否也会以“笑”声杀人、“吃人”呢?所以说,残害、杀死孔乙己的不仅仅是封建(科举)制度,还有这许许多多的“取笑”的看客们。鲁迅在同时期的杂文中写道:中国的看客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
如果说《孔乙己》中“笑”主要是笑他人,那么《药》中的“笑”则更多的是自己笑。《孔乙己》中的笑是为下层文人的穷愁聊倒,《药》中的笑则是为革命志士的流血牺牲。笑他人是“做稳了奴隶”的人对“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的讥讽、嘲弄,自己笑则是因为从流血者身上收获了“幸福”或得到了满足。《药》中也写了三类人的笑:①华老栓夫妇。拿到人血馒头,华老栓“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然后夫妇俩整日“笑嘻嘻”地,“笑嘻嘻”听人讲话,“笑嘻嘻”给人冲茶。至于馒头上的血是谁的?他为谁,为什么流血?他们是不知道的,也无所谓。②刽子手康大叔。革命先驱夏瑜牺牲了,民众却不知道是谁,刽子手知道,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而叙说夏瑜“可怜阿义”时则“冷笑”。③茶馆客人们。他们认为华老栓得到了浸染夏瑜鲜血的馒头是“好运气”,对夏瑜讲“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并劝牢头造反则很气愤,而对夏瑜的被打却“忽然高兴”起来,并一致认为夏瑜是疯了,便又“谈笑起来”。这是真正令人恐怖的:不仅在于有价值的生命的被杀害,更在于即使牺牲了生命,其价值也得不到社会的体认,只能成为麻木者饭后的谈笑资料,连自己流淌的鲜血也要被无知的民众利用。
鲁迅在很多作品中都写到了下层民众对苦难(自己或别人的)的麻木,也在很多文章中谈到先驱者“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枭首陈尸”只“博得民众暂时的鉴赏”的悲剧,他说“玩玩笑笑,寻开心”这几个字“就是打开中国许多古怪现象的锁的钥匙”。鲁迅小说中的笑——无论是自己的笑还是笑他人——正是他揭示国民愚昧、麻木、无聊、无知性格特征的切入点之一,从而引起社会对“改造国民性”的重视,这是作为思想家鲁迅的深刻之处。而从艺术表现上讲,王夫之说过“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鲁迅先生用“笑”来写带“泪”的人生、可“悲”的性格,就更加强化了小说的悲剧效果,这又是作为文学家鲁迅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