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一只驻足在我梦境里的羊

作者:马国福




  
  上初中的时候我家里养过十只羊,对贪玩的我们来说放羊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十只羊里面有一只年纪大了,身上的毛都脱了,走路总是走在后面,让人见了格外心疼。别的羊可以跑很远的一段路,可以轻松跳过沟沟坎坎,吃上鲜美的青草,而唯独那只老羊拉在后面,吃别的羊吃剩的草。那时我们通常是三五成群,将羊赶进山里,然后在山口打牌、下棋、吹笛子。时间长了我发现老羊从不远离我,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来回吃草,而其它的羊早已跑得不见踪影,莫不是它对我有特殊的感情?
  麦子收割以后,我经常性地在麦地里捡拾一些洒落的麦穗,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喂给老羊,每当那时老羊显得很温顺、安详,慢腾腾地咀嚼。吃完了便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掌,这也许是它对我的报答吧。有时打牌打得不耐烦了,我就用镰刀割一些水沟边的青草撒在地上,赶走那些年轻体壮的羊,给老羊开小灶。老羊吃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我,咩咩叫上一两声,似乎在表达某种谢意。
  我发现人和羊一样也有默契。回家的时候其它的羊早早地跑在前头,而老羊却像个忠实的侍卫跟在我后面,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同伴们发现了这种默契,他们说:你家的羊像你的弟兄一样,会跟你呢!为了验证这种猜测,他们提议蒙上老羊的眼睛,让我藏起来,看看它会不会找我。我弯起腰藏进一个岩洞里。等我做好隐蔽工作后同伴撒开老羊,片刻我听到老羊的叫声,咩——咩——咩,急促、不安、焦渴。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急。
  我在岩洞里听见老羊跑来跑去的蹄音,忽远忽近。也许是找不见我的身影,老羊急了,就站在岩洞不远处不停地叫。同伴喊我:出来吧,羊真的找你呢。我出来后,老羊一下子看见了,一改往日拖拉的步伐,飞快地向我奔来,边奔跑,边喊叫,咩咩,咩咩,声音有点委屈,像个被遗弃的小孩突然见到母亲后被母亲抱在怀里后的抽泣。眼神里有一丝伤感,那时形容不出来,现在想来那种感情应该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感伤。我动情地摸摸它的头,它伸出舌头,以为我会给它麦穗什么的,可我手里空空的,但是它并没有一点失望的样子,仍然舔我的手掌,那种亲密、默契、细腻如同旱地之上突然冒出的一股清泉,直透心灵。
  羊和人一样有重感情的一面,也有自私的一面。记得有一次放羊时和伙伴们在田野里打牌,我和一个比我长三岁的伙伴因为他偷牌的事吵了起来,吵着吵着,趁我不注意他突然用力将我一推,我重重地仰面倒在地上,还没等我起来,我只听见他发出“哎哟,疼死了!”的尖叫声,起身一看,是老羊一下接一下地用并不锐利的角顶他。他向我求饶:快,快,叫住你家的羊,疼死我了,以后再不和你打架了。最终我和我家的老羊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面前,警告他以后不要随便欺负我们。
  平时看似柔弱的老羊,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捍卫了弱小者的尊严。这让我对老羊又多了一份感情。
  考上高中后,我到县城上学,已很少有机会放羊了。然而,每逢周末回家,趁父母亲不注意,我就会偷拿出一个馒头悄悄在羊圈里喂给它。老羊已经很老了,谈不上瘦骨嶙峋,但每况愈下,毛脱得更厉害了,腿子比以前更细了,细得能看见血管和筋。自从出生到成为母亲,老羊已为我家生了五只小羊,使我家的羊圈“羊丁兴旺”,使羊的总数量达到十多只,从它们身上剪下来的羊毛可以给我们缴部分的学费。这也是羊对我们的恩泽。它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功臣。
  后来,我们姊妹们相继有两人上大学,一年要缴纳一万多元的学费,家里的经济负担越来越沉重。记得大二的第一学期,想尽办法后我的学费还差六百多元,实在想不出办法了,父亲决定卖掉两只羊,尽管有点不忍心,但为了儿女的前程,父亲以六百多元的价格卖了老羊和它生的一只羊。可怜的羊、无辜的羊,帮我们渡过难关后成为我命运和前程的牺牲品,尽管它总有一死,但死在别人的屠刀之下,而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里,这让我们心里十分愧疚。
  现在我已工作五年多了,我竟然经常性地梦见那只羊,它静静地站在我身旁,有点哀怨地看着我,然后奋力绵长地叫上一声:咩!似乎在说:记住吧,你的每一点幸福里都有我的一滴泪水,你的每一滴进步里都有我瘦弱骨头的支撑。
  那只羊,变成了一截插入我梦境的锲子。
  (选自《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