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换季诗

作者:刘心武




  夜深人静,在电脑上敲完一段文字,疲倦如同水浸般透过全身,于是去卧室睡觉。这才发现,被子已经换成厚的了。
  睡在洁净温暖的被子里,只觉得一丝丝秋野的馨香,氤氲在鼻息中。
  这才意识到,老伴又忙活了一天——进行换季的安排。清洗干净、晾晒完毕的薄衣,叠起放入衣柜深处,又将深秋冬季要穿的衣服,一一晒过,再挂在衣柜外层成为一排。还有鞋子的倒换,凉鞋一一擦拭干净,用报纸裹好,放到床底大抽屉里,换出那里面仲春时藏入的厚鞋,先放到阳台上过风。最麻烦的是床上用品的倒换,薄被子的被套要安排清洗、晾晒和保存,厚被子和薄被子的被瓤则都要晾晒一番后,薄收厚用;被子的被套呢,她晾晒最下工夫,她自己最喜欢阳光的气息,因此提前许多天,等秋阳最旺的时候,里外两面倒换着晒得透透的,她说在雪白的被窝里,满是阳光的气息,会有串串美丽的梦境。她知道我最喜欢田野的气息,所以我的被套,她是前些时特意带到乡间书房,在爬满青藤的窗外,在柳树和柿子树之间系上绳子,迎着晚玉米大田的来风,晒出特殊风味来的。
  自己总觉得,作为一个退休金领取者,还能写作,还能出书,挺不错的。但往往也就在忙活自己那些事情时,忽略了老伴的创造性劳动。
  每年两次,她以多病瘦弱之躯,在我们家里,完成换季的劳作。虽然有保姆小杨的协助,但其中的大量工程,是她不舍得让别人代劳的。我知道,她是把那一系列琐碎的劳务,当作写诗来进行的。
  而今年的换季诗,还没有写完。
  第二天,我有意识暂且搁下自己的写作,问她,我能帮些什么忙?她笑了,表扬了我,命令说:你把那衣柜顶上的箱子搬下来吧!我脸上有些发热。那本应该是不待她说,我自己就该主动去做的。当然,我不去搬,她或许会求得小杨的帮助,但小杨其实已经不小,来时是个少女,现在已经是有丈夫儿子的少妇,发了福,登高取物已经不那么灵便。小杨闻声从厨房里跑出,抢着要搬那箱子,我和老伴都笑说我们自己也该动动,我搬下那箱子,又主动擦拭掉箱盖上的灰尘。
  那是装儿子东西的箱子。儿子已经娶媳妇,买房买车另过。当然,我们这边还保留着儿子的床铺。还要给儿子的床铺实行换季安排。也还要略备几件儿子来时可供穿用的衣服。这是老伴最后的一首换季诗。儿子从小就喜欢熊。连小杨都笑说他是属熊的。厚被瓤早给儿子晒蓬松了,老伴找出有许多小熊图案的被套来,让我帮她拿到阳台上去晾晒。儿子在许多方面跟我不同,比如喝茶,我最喜欢喝绿茶,最不喜欢花茶的那股气息,儿子却只喜欢喝香片。我欠起脚协助老伴晾晒儿子的被套,她一再地让我“往南一点”,我开头不明白,后来一眼瞥见南边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恍然大悟——她是想让那被套多吸收些茉莉的香气。
  我在电脑上敲出了一些文字,谈论的是我自以为很重大的事情。老伴的换季诗,在这个有着如许多重大事物的世界里,是否太渺小、太卑微?
  有点累。且小休息一下。见老伴在衣柜前,手里捧着儿子的几件衣服,望着里面,发愣呢。轻轻走到她身后,一下子明白了。她望着的那一格,原来是专放儿子衣服的,现在空旷了许多。老伴没有发现我,我却发现她眼角溢出了泪滴。我轻轻走开。
  儿子儿媳妇很恩爱,小两口对我们很孝顺。老伴的换季诗里有色彩,有图案,有气息,有音韵,有浓酽的欣慰,却也有微妙的泪水……谁能说这样的诗句,在人类生存的大义之外呢?
  ——选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