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父亲的朋友
作者:于 坚
马叔叔,我父亲叫他老马,我也叫他老马。有那么几年,他每个星期日都牵着他的儿子马白到我们家来,和父亲下象棋。马叔叔皮肤白,胡子多;我父亲皮肤黄一些,戴着眼镜,他们棋逢对手,一盘棋往往要下好几个钟头。很安静的下午,他们一语不发,只听见棋子敲响桌面的声音。马白,偎在他父亲的膝头,他父亲吃一个棋子,他就拿过来,装在衣袋里。他像一只不可侵犯的波斯猫,拒绝和我做任何游戏。到吃饭的时间,马叔叔就起身告辞,他从来不在我们家吃饭,他是穆斯林。若干年后,老马突然得病死了。父亲去看他,回来告诉我们:“老马死掉了,吐血。”此后,父亲的那副象棋就收在箱子里。那是一副极好的象棋,上面刻的字,是瘦金体。
另一位和父亲关系密切的人,是木伯伯。木伯伯是父亲的同乡,没有结婚。他胃不好,他来我们家,母亲常常煮一碗面条给他吃。木伯伯讲话,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声音小而沙哑,他常常贴着我父亲的耳朵,像电影上地下工作者在密谋什么行动,不时望望窗帘侧着耳朵听听。他一到来,我就得躲到隔壁的房间里去,我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了,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木伯伯后来调回四川去了。他偶尔来一封信,都是三句话:身体好吗?近来很忙。给我带几条烟之类。
金叔叔,比父亲年纪小,白胖。60年代,他常常带着他的妻子到我们家来玩。他每次总是给我一大把糖,笑眯眯地说:“这小孩,生得多么白呀!多么白呀!”他们夫妇俩,最爱赞美我母亲,说她如何贤惠。他们响亮地笑着,嚼着,然后又响亮地走掉。“文革”开始,金叔叔夫妇,亲自捆绑我的父亲,并且穿着皮鞋,在他的腰上猛踢。踢得相当准确。有一天,他又到我们家来了,站着,他要我和母亲,揭发父亲的问题。他说:“某某某有什么动态,要随时报告,不要辜负组织的希望。”他走掉的时候,仍然是那么响亮。
父亲五十岁以后,就没有什么朋友了。一个也没有。偶尔有人来我们家,都是来找他汇报工作。从前的三个朋友,都是父亲的同事,金叔叔是父亲的下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三个一起来过我们家,他们总是单独来,从来不碰在一起。那种高朋满座,大吃大喝的事情,我们家从来没有发生过。有的结了婚,到了40岁上下,就很少和朋友往来了。甚至有人认为倘若你到了这种时候,还猪朋狗友不断,那就是“老不正经”了;严重的,甚至会闹得夫妻反目。我父亲是严肃的人和规矩的人,他现在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看各种报纸,浇浇花,不与任何人来往。
——选自《示范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