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母爱

作者:王祥夫




  我的母亲还健在,但不知怎么,每每想到她总觉得凄怆,每天不去看一看她,心里便万般不安。母亲一天比一天老了,走路已经显出老态,她常常趔趔趄趄走出屋门,再站在院门口,手扶着墙朝远处张望,她在看什么?岁月已经染白了她的头发,前几年好像还没这么白,儿子女儿一个一个也已经老大,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匆匆地回去看一下她,又匆匆地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母亲的家显得冷清了。我不知道漫长的冬夜,她一个人怎么度过?往日绕膝欢闹的儿女现在都在哪里?母亲现在在想些什么?
  常常想起小时候的腊月二十七八,母亲煮熟了那彤红油亮的猪头,把烫手的猪头肉给大儿子揪一块儿,给二儿子揪一块儿,给姐姐、给弟弟再各揪一块儿,像只老鸟在喂它的小鸟。“不给了,不给了,还留着过年呢。”母亲说。“再给点,再给点。”我们说。那欢乐,那不能再现的欢乐在哪里啊?
  我的母亲!
  那年我去了四川,去了好长时间,回来了,母亲怎么会那么高兴?不知拿什么给我好。忙下厨给我炒菜。“喝酒么?”母亲说。我说喝,母亲便给我倒酒。才喝了两杯,母亲便说:“喝酒不好,要少喝。”我就准备不喝了,刚放杯,母亲笑了,又说:“离家这么久,就再喝点。”我就又喝,才喝了两杯,母亲又说:“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吃菜就不香了。”我就要停杯了,母亲却笑了,说:“喝了五杯,凑个双数吉庆。”就又亲自给我倒一杯,我就又喝,这次准备停杯了,母亲看看我,又看看我,笑着说:“是不是还想再喝?”我就又倒一杯,母亲看着我喝。
  “不许喝了,不许喝了。”母亲把瓶子拿起来,说。
  我喝了那杯,眼泪就快出来了,我把杯子扣起来,母亲却又把杯子一下子放好,又慢慢给我倒一杯。“想喝就再喝一杯吧。”母亲说,看着我喝。
  我的眼泪就一下子涌出来,什么是母爱,这就是母爱,又怕儿子喝,又想让儿子喝。
  我的母亲!
  我搬家,搬到离母亲家不远的北边的一幢小楼里去。母亲那天突然来了,喘嘘嘘地上到四楼,进来,倚着门喘息了一会儿,然后看我睡觉的那张六尺小床放在什么地方?那时候女儿小,随我的妻子一起睡大床,我的六尺小床放在那间放书的小屋,小屋狭小,只能放在窗下暖气边,床的一头是衣架,一头是玻璃书橱。“头朝哪边睡?”母亲说,看看小床。
  我说头朝那边,那边是衣架。
  “衣服上灰尘多,迷了眼,不好,朝这边睡。”母亲说。
  “好,朝这边睡。”我说,就头朝书橱那边睡。
  母亲坐了一会儿,突然又说:“不能朝那边睡,头朝玻璃书橱那边睡,地震了,玻璃一下子砸下来要伤了你,不行不行。”母亲说。
  母亲竟想到了地震,百年难遇一次的地震。
  “好,就头朝这边睡。”我说。
  待了一会儿,母亲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又突然说:“你脸朝里睡还是脸朝外睡?”
  “脸朝里。”我说,我习惯右侧卧。
  “不行,不行,脸朝着暖气太干燥,你嗓子受不了,你嗓子从小就不好。”母亲说。
  “好,我脸朝外睡。”我说。
  母亲看看枕头,摸摸褥子,突然又不安了,说:“你脸朝外睡就是左边身子挨床,不行不行,对心脏不好,你听妈的话,你仰着睡,仰着睡好。”
  “好,仰着睡。”我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涌上来,我怎么没想到漫漫长夜母亲怎么入睡?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老了,常常站在院子门口朝外张望,手扶着墙,我每次去了,她都那么高兴,就像当年我站在门口看到母亲从外边回来一样。我除了天天去看母亲一眼,帮她买买菜擦擦地板,还能做些什么呢?还能做些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
  我的母亲!我的矮小、慈祥、白发苍苍的母亲……
  (选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