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小说的电影化

作者:王先霈




  1949年的某一天,法国一个毕业于农艺学院、正在一家人工授精研究中心工作的27岁的年轻人,随意拿起办公室里一张荷兰公牛系谱示意图,走笔在背面写起一篇小说,题目叫做《弑君者》。就这样,他在不经意间促成着一次小说艺术的革命,他的名字叫做阿兰·罗伯-格里耶。罗伯-格里耶与他的同道一起,开创了一个文学流派——新小说派。新小说派是小说艺术的“弑君者”,他们认为,巴尔扎克所代表的现实主义小说写法已经僵化,已经衰亡,他们不赞成小说以人物为中心,乃至于不赞成文学以人为中心。小说不着力刻画人物,写些什么呢?写物,以物为中心;就是写人,也把人当作物来细描。他们的小说,尽力排除人为的因素,排除作家主观的因素,表现对象的“自然的状态”。他们的作品没有完整连贯的情节,其中的人物常常没有姓名,没有明确的身份。这样的小说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必定是缺乏吸引力的。罗伯-格里耶曾经说过:我是当今世界最有名的作家之一,可是读我的作品的人却是最少的。虽然如此,新小说派对当代世界文学的影响力却不可忽视。1985年,新小说派的重要代表人西蒙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04年,年逾八十的罗伯-格里耶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在此之前,法国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萨特1948年提出“反小说”一词,人们普遍把新小说归为反小说。其实,反小说,“反”的并不是小说的整体,不是所有的小说,而是反对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逐渐形成的小说主流的艺术模式。如果我们承认,小说不必都是同一种范式、风格,而可以是各色各样的,那么,新小说也有它存在的权利,并且给小说创作增添了新的手段。罗伯·格里耶既写小说,也拍电影,他写过许多电影小说,其中《去年在马里安巴》拍成后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大奖,他自己1963年独立摄制的影片《不朽的女人》,也获得电影奖。所以,他之擅长把小说电影化,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看他在中篇《嫉妒》里对窗户上雨水的描写,其逼真程度,使人不由地联想到几乎与新小说派同时的美国绘画里的“超级现实主义”,像高精度照相机那样精细地再现物象,不但可见,还似乎可听、可嗅、可尝、可触;同时,冷冰冰地不带情绪色彩。而他的短篇《海滩》,没有哪怕是很简单的故事,只有三个孩子在海滩上行走,他们的旁边,有一群海鸟时起时落,孩子们行走的时候,听见了远处的钟声。相比之下,却能给读者温馨的美感:
  在他们前面,沙子全都没有被践踏过,黄黄的,平滑的,从崖壁直到大海。孩子们笔直地行进着,丝毫没有偏移,保持一定速度,平静地,并且手挽着手。在他们后面,稍稍有点潮湿的沙子上,印上了三行他们的光脚留下的印迹,三行脚印整齐连续,彼此相似,间隔相等,清晰地凹入沙子,毫无模糊的印影。
  这几乎就是分镜头剧本,可以直接交给摄影师去拍摄。我们在鲁迅的《社戏》里遇见过类似的笔墨,当然,鲁迅笔下的风景浸润的浓浓乡情,是新小说派所没有的。还可以举出张爱玲的《色·戒》的开头,那里有主人公王佳芝的肖像画: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这里,给导演、服装师、化妆师和演员极充分的提示。李安选择这篇作品来拍电影,是很有眼光的。有媒体说,李安“还原张爱玲的褪色胶卷”,其实,用文字固化的“胶卷”,并未褪色。
  看我国近年的许多小说,往往有一种感觉,作者在急急忙忙地编织故事,催促情节快快地推进,而不给读者从容观赏风景和观察人物的的余裕。越来越忽略精细描写,这是小说不耐读的原因之一。小说家不妨尝试一下,从作品中挑出一段,看看好不好拍成电影——这也许是检验自己艺术功力之一法。小说电影化可不是轻而易举的,它的要义是表现出物体的质感,要求作家细密入微的观察力,对颜色、亮度、形体的感知力,更要具备用文字作素描的真功夫。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