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关于小说的小说

作者:王先霈




  法国符号学家和文学理论家托多洛夫说,诗是独白,日常言语活动是对话,而小说,则是再现对话场景的独白。诗歌重在抒情,诗人们在作品里抛头露面、直抒胸臆;小说家描绘场景,自己则往往隐身于幕后,他的思想和情感暗含在场景画面之中。托多洛夫的话适用于传统小说,却不太适用于有些现代派的小说,而传统小说中也有例外。比如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却用诗体写出,并且被认为是普希金创作的顶峰。它作为普希金从诗歌创作转向小说创作的新起点,作家不习惯于悄无声息地隐身在幕后,忍不住要时时伸出头来直接和读者讨论对人物的评价,甚至于讨论作品的写法。比如,他在作品里用和读者商量的口气说,“我是否该用只忠实的画笔/描绘一下他那深居的房间?”“我已经请你们好奇的视线/欣赏过他的最时髦的衣服,/还斗胆想在博学的上流人面前,/再来描绘一下他怎样装束。”又写到,某一位诗人以华丽的文笔生动地描绘过初雪,另一位诗人曾将芬兰的少女歌唱,而他无心和这两位“较量”。这些地方的“我”,并不能等同于虚拟的叙述者,而在很大程度上确实就是普希金,他甚至亲自撰写并发表了注释,告诉大家上面诗句实有所指,指的是当时的著名作家维亚泽姆斯基的《初雪》和巴拉登斯基《爱达》。《红楼梦》的第一回说,作者在蓬牖茅椽之下,绳床瓦灶之旁,要把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种种生活景象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那也确实是曹雪芹本人要说的话,和曹雪芹的生平相符。当代作家马原的小说《虚构》开头的几句,常常被研究者引用:“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像《虚构》这种作者出面宣示小说创作过程,谈论叙事手法的小说,被叫做“元小说”,也就是关于小说的小说,是“把小说如何创造假想世界揭示给我们看的小说”。
  元小说是大量运用元叙事的小说,而元叙事古已有之,作者在小说里登台说法,让自己跻身为评论家和理论家,传授写作技巧。《红楼梦》的第六回里说,荣国府人口有三四百丁,每天发生的事情有一二十件,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哪一件事、自哪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有些瓜葛,这日正从荣府走来——这个人物就是刘姥姥。曹雪芹在这里提示读者,他之所以设计出刘姥姥这个人物,为的是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她三进荣国府,配合了小说情节的开端、转折和结局。所以甲戌本评语说,这里“千里伏线”,是“后数十回之正脉”。我揣想,小说作者在作品里现身,发表意见,可能起源于叙事文学的口头传播阶段,那时讲述者直接面对聆听者,说话人要渲染、调节书场气氛。在《醒世恒言》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里,写到刘官人怀藏十五贯钱回家,突然插一段:“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这样做,强化悬念,吊起听众口味,又带上一丝幽默。
  到了现代,元叙事发展为元小说,不但在作品篇幅中比例大大增加,并且不再只是一般的手法,而出之于一种小说观念。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美国的纳博科夫,意大利的卡尔维诺,都写了这类作品,在世界上发生巨大影响。小说是虚构的,长期以来,多数的作者力图掩盖小说的虚构性,期望在读者心目中制造全方位的真实感。元小说的作者则大声提醒读者,小说里所讲的,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人物和事件都不是真实的。他们这样做,是想获得更高一层的真实性。他们要对现实进行反思,进而引导读者对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有所反思。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在其长篇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第十三章有一长段议论,他声明:他的作品“纯粹是想象,我所塑造的人物在我的脑海之外根本不存在”。按照传统的观念,小说家仅次于上帝,要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可是如果还这样写,“它就不可能是当代意义上的小说了”。他对读者说,“其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的过去并不真实。因此你装扮它,美化它,或涂抹它,删改它,修补它……”他们认为,现实是复杂的,多义的,不能一次性确定地反映。因此,文学不能成为生活的镜子,小说粉饰了现实,他们要解构现实主义小说自诩的真实性。指出文学反映现实的局限性,不能说没有道理,推而至于极端,否定文学的认识功能,否定文学反映现实的责任,则未免失之偏颇了。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