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关于小说的小说
作者:王先霈
元小说是大量运用元叙事的小说,而元叙事古已有之,作者在小说里登台说法,让自己跻身为评论家和理论家,传授写作技巧。《红楼梦》的第六回里说,荣国府人口有三四百丁,每天发生的事情有一二十件,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哪一件事、自哪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有些瓜葛,这日正从荣府走来——这个人物就是刘姥姥。曹雪芹在这里提示读者,他之所以设计出刘姥姥这个人物,为的是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她三进荣国府,配合了小说情节的开端、转折和结局。所以甲戌本评语说,这里“千里伏线”,是“后数十回之正脉”。我揣想,小说作者在作品里现身,发表意见,可能起源于叙事文学的口头传播阶段,那时讲述者直接面对聆听者,说话人要渲染、调节书场气氛。在《醒世恒言》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里,写到刘官人怀藏十五贯钱回家,突然插一段:“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这样做,强化悬念,吊起听众口味,又带上一丝幽默。
到了现代,元叙事发展为元小说,不但在作品篇幅中比例大大增加,并且不再只是一般的手法,而出之于一种小说观念。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美国的纳博科夫,意大利的卡尔维诺,都写了这类作品,在世界上发生巨大影响。小说是虚构的,长期以来,多数的作者力图掩盖小说的虚构性,期望在读者心目中制造全方位的真实感。元小说的作者则大声提醒读者,小说里所讲的,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人物和事件都不是真实的。他们这样做,是想获得更高一层的真实性。他们要对现实进行反思,进而引导读者对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有所反思。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在其长篇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第十三章有一长段议论,他声明:他的作品“纯粹是想象,我所塑造的人物在我的脑海之外根本不存在”。按照传统的观念,小说家仅次于上帝,要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可是如果还这样写,“它就不可能是当代意义上的小说了”。他对读者说,“其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的过去并不真实。因此你装扮它,美化它,或涂抹它,删改它,修补它……”他们认为,现实是复杂的,多义的,不能一次性确定地反映。因此,文学不能成为生活的镜子,小说粉饰了现实,他们要解构现实主义小说自诩的真实性。指出文学反映现实的局限性,不能说没有道理,推而至于极端,否定文学的认识功能,否定文学反映现实的责任,则未免失之偏颇了。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