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读《咏柳》
作者:孙绍振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贺知章的这首诗,最精彩的是后两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有赏析文章说,“比喻很巧妙”,巧在哪里呢?用还原的方法,首先就要问,“二月春风”原来是不是“剪刀”?当然不是。不是剪刀,却要说它是剪刀,就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歪曲了,但是,诗歌给人的感觉不是歪曲,而是充满了感染力,而且经受住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考验。第二,可以肯定它是很艺术的。第三,矛盾在于,本来“春风”是柔和的,温暖的,一般说,不大好用剪刀来形容的。有人说,二月春风,虽然说的是阴历,等于阳历的三月,毕竟还是初春,还有一点冷,所以用刀来形容并不是绝对不合适的。这有一点道理。但是,同样是刀,为什么只有剪刀比较贴切?如果换一把刀——二月春风似菜刀——行不行呢?显然是笑话。这是因为,汉语的潜在特点在起作用。前面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中有个“裁”字,后面的“剪”字才不突兀。
这是诗人的锦心绣口,对汉语潜在功能的成功探索。而这种成功的探索,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诗人对大自然的美的惊叹。美在哪里呢?
前面一句说“万条垂下绿丝绦”,意思是柳丝茂密。按还原法,一般的树,枝繁则叶茂,而柳树的特点不同,枝繁而叶不茂。柳丝茂密,而柳叶很纤细,很精致。诗人发现了这一点,就觉得这很是了不起,太美了。
再用还原法:本来柳丝柳叶之美是大自然季节变化的自然结果,但诗人觉得,用无心的自然而然来解释是不够的,应该是有意剪裁、精心加工的结果。诗人想象这种美的欣赏和感叹,本身就有独立的价值,不用去依附道德教化和认识价值,这叫审美价值。
春天的柳叶柳丝之美,在诗人看来,比自然美更美。
有了还原法,诗中一系列矛盾就都显示出来了。
第一、二句的矛盾:柳树本不是碧玉,但就要说它是玉,柳叶不是丝的,却偏偏要说它是。这里当然有柳树的特征,但更主要的是诗人的情感特征——用珍贵的物品来寄托珍贵的感情。从语言的运用上来说,这样的说法,并不见得特别精彩。这种手法在唐诗中是很普遍的。最为精彩的,是后面两句,把春风和剪刀联系起来以后,前面的句子也显得有生气了。
剪裁在古代属于女红,和妇女联系在一起。有了这个联想,前面的碧玉“妆”成,就有了着落了。女红和“妆”是自然联想。这首诗在词语的运用上就更加显得和谐统一了。但光是这样分析似乎尚未穷尽这首诗全部的艺术奥秘。因为裁剪之妙,不光妙在用词,而且妙在句法上。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人明明要说是二月春风剪出来的,却为什么先说“不知”?这首诗之所以精致,就是因为诗人追求句法在统一中的错综。精彩的唐诗绝句,往往在第一、二句是陈述的肯定语气,第三、四句,如果再用陈述语气,就会显得呆板,情绪节奏也嫌单调,不够丰富。绝句中的上品,往往在第三句变换为祈使、否定、疑问,或者感叹。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里的第三句和第四句是祈使句和感叹句。如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里的第三句是否定语气,第四句是反问的感叹语气。
以上所有的句法结构都是在统一中求变化,在第三、四句让句法和语气变化。所以元代诗论家杨载在《诗法家数》中特别强调绝句主要在第三句“转”的功力。因为像绝句这样每句音节都相同的单纯节奏,只有在第三句或者第四句的语气上转折一下,才不至于显得单调,这种在语气的统一和变化中达到的和谐才不呆板。
从文化批评的角度来说,这首诗虽然在外部节奏和内在情绪上统一而又和谐,但其根本内容却表现了对妇女的一种固定观念,亦即,她们的美,是与化妆和女性的手工联系在一起的,不论是“妆”还是“剪刀”,不论是“碧玉”(小家碧玉)还是“丝绦”,都是某种男性趣味的表现,是供男性欣赏的,这明显是男性话语霸权的一种表现。
如果这样分析,这首诗的美,就有被解构的可能。
孙绍振,著名文学教育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