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死水微澜》的漫反射艺术
作者:陈美兰
《死水微澜》描写的是成都附近一个小小的、十分封闭的天回镇在甲午战争后社会世态所发生的变化。由于军阀混战、帝国主义物质和文化的渗透,使这个被封建地方宗派势力所盘踞的小乡镇发生了震荡,犹如一潭死水掀起了微微的波澜。这部小说所涉及的社会矛盾也是多方面的,但在小说的艺术构思上它又区别于比它稍早出版的茅盾的《子夜》和巴金的《家》,它不像《家》那样以“网伞”结构将矛盾封闭在一个大家庭内部,也不像《子夜》那样在层次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来凸现社会几种本质性矛盾的棱角。《死水微澜》所采取的是一种我称之为“漫反射”折射生活的艺术方式,也就是通过民俗风情和人物心态的漫散而细致的描绘,来折射当时社会的动荡和世态的变迁。
在李劼人笔下,展开的都是一幅幅成都地区的乡土风俗画。
比如,它写四川民间所习惯的“摆龙门阵”。小说一开始,就是写地方绅士郝达三在他公馆里的鸦片烟灯前和友人大摆“龙门阵”:既议论到康梁倡导新学,主张变法、议论到义和团的新教;又议论到西方“洋货”的传入……正是从这些不经意的闲言碎语中,使我们感受到一种特定的时代氛围。
又比如,它写元宵灯会的热闹。就是在这个五光十色、人头攒动的灯会中,我们看到了镇上的袍哥大爷的大管事罗歪嘴,在那里恃强凌弱,横行霸道。这个袍哥虽强悍豪爽,看似仗义,却又勾结官府、包揽官司,贪吃贪嫖,无恶不作,他在灯会中派流娼刘三金诱骗顾天成,致使顾被殴打。看到这些,我们会直接感受到封建帮派恶势力在那个封闭环境下的猖獗。
又比如,它写土绅顾天成因吃了“洋药”治好了病而改信“洋教”的可笑过程,写他依持当时不断膨胀的教会势力,恶报私仇,诬陷罗歪嘴砸教堂,逼使川总督封掉与罗歪嘴有联系的兴顺店铺,使蔡兴顺无辜下狱。洋人势力的骄横与地方官府的屈让,也跃然于读者眼前。
也就是在这一系列情节的展开中,在这些丰富、生动的细节点染中,小说有力地折射出清末年间这个内陆最封闭的角落的社会情态:封建地方势力的强抢豪夺;洋人政治势力和文化势力的无孔不入;社会政治派别的激烈较量与消长兴衰。
小说的这种“漫反射”方式,也表现在人物心态的描写中。
邓幺姑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她本为农家女,但当她听到本村富人家谈论成都大户的豪华生活,谈论城市妇女的妖艳打扮时,她的虚荣心被挑动了,为了追慕荣华富贵,她可以不计较镇上那个没男人味的蔡顺兴的痴憨而主动嫁给他,为的是从蔡顺兴那个生意兴隆的杂货铺中得到物欲需求的满足;与此同时,她又以她的几分姿色成了罗歪嘴的情妇,既满足了放纵的情欲,又可得到袍哥势力的保护;而当罗歪嘴被迫出逃、丈夫又蒙冤入狱时,她看到教会势力抬头,又去嫁给胡作非为的教民顾天成,甘当其“生人妻”。小说对邓幺姑三次嫁人的虚荣心态,写得真实生动、细致入微,作者正是以“心态”来折射“世态”,让我们看到西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渗入,不仅引起社会力量的变动,而且还诱发了隐蔽在人身上的物欲与情欲的恶性滋长。邓幺姑这个形象,带有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的影子(李劼人曾三次翻译该书),但形象的内涵还是有所不同,福楼拜是写爱玛受浪漫主义小说和资本主义糜烂生活的引诱而堕落,而李劼人在邓幺姑这个农村女性身上,除了她的虚荣心导致其不择手段追求物欲与情欲外,还揉杂了一种大胆妄为、藐视传统的因素,蕴含有一种长期被封闭、被压抑后所迸发的无节制的顽强生命力量。
在以往的小说中,也不乏世情描写,而《死水微澜》这种“漫反射”的艺术构思方式,则不同于那种纯客观的、随意性的琐细纪实,它是在作者对社会的整体面貌获得理性认知后,对生活现象不仅有感性体验而且有了理性触照后所进行的艺术创造。
陈美兰,著名文学教育家,武汉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