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古歌
作者:张承志
环境和生活的调子,创造了艺术形式。马鬃和肠弦相摩擦,奏出的音质只会是悲凉的。马头琴的物质特性,使它完成了对舒缓的蒙古古歌的伴奏。当然应该是歌在前、乐器在后。但细细端详它,马头琴起源的古老是无疑的。
当我说这都是来自它们丰富的环境时,好像概括还没有达到全面——游牧世界的确并非那么缺乏变化。还是用天山作比较——哈萨克崇山峻岭的牧区,就与乌珠穆沁大不相同。无独有偶,诞生于那里的另一类被造的乐器,是琴声急促宛如蹄音的冬不拉。也许西亚融入的血性更在意纵马的快感,所以冬不拉表现了骑马的行动方式。
这种马鞍之歌是最随意的歌曲。它们的曲调只有大概,窗体顶端窗体底端歌词可以即兴增删。在颠簸中,直到唱得胸臆吐尽心腹痛快时,它才最后获得完成。
同样,这样的音乐形式,不时也遭农耕和市井出身的人报以哈欠。但牧人并不寂寞,他们可以去对牛弹琴。在时间大河之中,在二十个世纪的吟唱里,游牧的文明,丰满起来了。
马头琴在两根肠弦间奏出的低沉呜咽,强调了蒙古大草原的平坦感觉,也暗示了它的单调。它与随之而起的歌子唱和,一唱三叹地重复真知,抒发胸中的惆怅。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歌就被它俘虏了。谁能解说它呢?那难言的预感,朴素的比兴,宿命的思想,韵脚的滋味!
马林诺夫斯基提出过文化的纵深构造。他说文化由物质的、行动的、以及精神的三元构成。在如此五种牲畜一片牧草、颠簸鞍上迁徙不已的——物质和行动之后,蒙古的心情、草原的精神是什么呢?没有听说谁能回答。唯马头琴和那些一叹三叠的古歌,隐秘地使我们久久猜测。
——选自《张承志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