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草帽歌
作者:肖复兴
那天的中午,日头顶在头顶,热得附近连棵树的阴凉都没有。吃了带来的一点儿干粮,喝了口水,刚刚接着干了没一袋烟的工夫,麦田那边的地头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麦穗齐腰,地头地势又低,看不清来的人是谁,只听见声音在麦田里清澈回荡,仿佛都染上了麦子一样的金色。
我顺着声音回了一声:我在这儿呢!顺便歇会儿,偷点儿懒。径直望去,只见麦穗摇曳着一片金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地看见麦穗上飘浮着一顶草帽,由于草帽也是黄色的,和麦穗像是长在了一起,风吹着它一路船一样飘来,在烈日的直射下,如同一个金色的童话。
走近一看,原来是我的一个女同学。她长得娇小玲珑,非常可爱,我们是从北京一起来到北大荒的,她被分在另一个生产队,离我这里三十六里地。她是刚刚从北京探亲回来,我家里托她给我捎了点儿吃的东西,怕有辱使命,赶紧给我送来。队里的人告诉她我正在五号地割麦子,她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了麦地里。当然,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那时,她对我颇有好感,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大的积极性。
接过她捎来的东西,感谢的话、过年的话、玩笑的话、扯淡的话、没话找话的话……都说过了之后,彼此都拘着面子,又不敢图穷匕首见,道出真情,便一下子哑场。到告别的时候了,最后,我开玩笑对她说:“要不你帮我割会儿麦子?”她说:“拉倒吧,留着你自己慢慢地解闷吧。”便和我告别,连个手都没有握。
麦田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边翻滚的麦浪,一层层紧紧拥抱着我,那不是恋人的爱,而是魔鬼一般的磨练,磨退一层皮,让你感觉人的渺小,然后渐渐适应,让别人说你成熟。
大约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身后的麦捆都捆好了好多个,战俘一样七零八落地倒伏着。忽然,地头又传来叫声,还是她,还是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应着她,趁机又歇会儿。过了一会儿,看见那顶草帽又飘了过来,她一脸汗珠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她来回走了八里多地折回来干什么,心里猜想会不会是她鼓足了勇气要向我表达什么了,一想到这儿,我倒不大自在起来。
她从头上摘下草帽,一头热汗蒸腾的头发像是刚刚揭开锅的笼屉。她把草帽递给我说: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来,多毒的日头,你割麦子连个草帽都没有!然后,她走了,望着她的身影在麦田里消失,我没有找出一句话,我总该对人家说一句什么才好。
往事如烟,过去了将近四十年,日子让我们一起变老,阴差阳错中我们各自东西。但是,常常会让我感慨,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在记忆里,还是在现实中,友情比爱情更长久。
——选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