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底层的记忆
作者:蔡 翔
然而有一天,革命开始兑现它的承诺,我们搬进一个巨大的新村。我看见无数高楼林立,崭新的学校,崭新的商店,我们在崭新的马路上发疯似地追逐。在那一刻,在我的少年时代,我们真诚地唱着:社会主义好。
在那个时代,我想我们非常满足,革命的阳光幸运地照耀在我们身上。而在更多的地方,在苏州河的北面,棚户区仍然象征着我的底层,我常常在那里拾回我童年的记忆。许多年以后,那里被逐渐推平,人们离开家园,走向更远的郊外。当然,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的承诺。
我想,我对底层的读解,首先是从工人开始。我出身在一个工人家庭,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从异乡漂泊到这个城市。那个时代的工人,许多人都还保留着农民的某些本色。他们和乡村的瓜葛并未被完全切断,他们操着各自不同的乡音,生活在这个城市。灾年的时候,他们会忧心如焚,谈着家乡的收成。经常有农民到我们这里乞讨,我的父辈会非常热情地招呼,端菜端饭,然后细细地扯着乡村闲话。有时候,也有农村亲戚来访,那一家就会很热情地把乡下土产分送邻居。
我一直非常喜欢那个时代的工人,也许,在那一代的工人身上,还保留着乡村的纯朴和厚道。
那个时候,楼房里厨房和厕所还是公用的,虽然有时候在女人中间免不了生些闲气,但是更多的时候,则是洋溢着一种亲情。家家的门都敞开着,大人孩子相互地串门聊天。总有一二家成为楼里无形的俱乐部,吃过晚饭,人们就会在那里陆续聚集,喝茶抽烟,说些厂里的事情,或者感叹世事变化。有人说书,也有人唱家乡戏,胡琴咿咿呀呀响起的时候,我们总会立马赶到,琴声使我们进入一个美妙无比的世界。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代并未消灭贫穷,我的底层仍然在贫穷中挣扎。工人的收入是有限的,他们得抚养孩子,得接济农村的父母亲友,许多人的家里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冬天的时候他们去买些廉价的草垫,铺在床下过冬。月底月初,是楼里女人最热闹的时候,“张师母,借我五块钱,月头还你”,或者“李师母,开工资了,月底借的钱还你”。女人们把这称为“调头”,我想,那大概是“调头寸”的意思。金融术语活灵活现地进入我的底层。
然而在那个时代,贫穷并未导致我的底层的愤怒,相反,他们对国家表示出一种极大的热情和忠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美德。时至今日,我的父母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仍然毫无怨言。
贫穷并未导致道德的沦丧,相反,我的底层牢牢恪守着它的道德信条,他们对贪污和盗窃表示出一种极大的憎恶和轻蔑。我记得我们楼里有一个食堂的办事员,因为贪污而受到处分,而他的家庭却因此受到全体居民的拒绝。许多年以后,我的哥哥到了黑龙江。有一次,宿舍里的一个人丢了块手表,但却无一人怀疑到我哥的身上。哥哥因此而充满感激之情地给母亲来了一封信,他说这一切都归之于母亲的教诲。底层一无所有,唯有名誉,成了他的生命所在。
我想,那时的底层,有一种非常满足的感觉。一切都很安定。我们的父母从未对我们寄与奢侈的厚望,我的少年时代的梦想,也从未逾过我的底层。我曾经酷爱画画,但并未因此而希望做个画家。我自由地阅读,仅仅为了满足我的阅读癖好。夏天,我们趿着木拖板,走向不远的郊外,我们在小河里游泳,捉知了,光着脊梁钻进菜地里摘着黄瓜和番茄。时至今日,我仍然喜欢那种纯朴、宁静而又自由平淡的生活方式。
我不愿过多地谈论城市的贫穷,哪怕是我的底层,我觉得这很矫情。在我走出这个城市,走向北方的乡村,我才真正懂得贫穷的涵义,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父辈对生活的满足和感激之情。在我真正领略了乡村的饥饿,才真实地懂得粮食对于一个人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我蜷缩在黄泥小屋,一灯如豆,倾听门外北风呼啸,我才真正感觉到底层的真实存在。是的,在中国,真正的底层在农村。相形之下,城市,哪怕是我的这个漂泊的城市,仍然应该感谢命运的厚赐。
(选自《教师人文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