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小说的抒情性

作者:王先霈




  
  俄罗斯作家索洛乌欣五十年代中期发表的《弗拉基米尔州的乡间小路》,是一篇艺术上富有创新性的作品。斯大林的女儿阿利卢耶娃是一位文学工作者,她读了以后非常激动,写了一封长信给作者,称之为“美妙绝伦的中篇抒情小说”。有人认为,抒情小说是文学的一个新品种,我倒是宁愿把它看作小说的一种特殊风格。我们不必劳神去界定“抒情小说”的概念,索洛乌欣式的那类作品确实值得重视,小说的抒情性也值得认真探究。
  “抒情小说”既不是由索洛乌欣首创,也不是由阿利卢耶娃命名。卢那察尔斯基三十年代初就提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抒情艺术家,是一个伟大的、极其深刻的抒情诗人,他所有的中篇和长篇小说,都是一道道倾泻感情的火热的河流。诗歌以抒情为主,散文有着重在抒情的,小说讲述故事,也可以以抒情为特色吗?以抒情为特色还算不算小说,还要不要讲究叙事技巧呢?对此,可以给与肯定的回答,但是,不同的作家提供了不同的范本,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阐释。
  小说的抒情,有直接和间接之分。阿利卢耶娃赞扬《弗拉基米尔州的乡间小路》,是因为它“直接同读者说话,有更多的直率性”,不必去臆想出情节而把主人公硬塞进去,一切都是自然发展。卢那察尔斯基赞扬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因为他不用直截了当的形式,而用虚构的叙事形式表达自己的感受,“把他的自白、他的灵魂的热烈呼吁包括在事件的铺叙之中”。索洛乌欣富有批判精神,对苏联农业政策失误有尖锐的揭露;但是,和当时那一批“解冻”文学作品比较,索洛乌欣把政治性和审美性结合得比较好,因而具有更加久远的艺术生命力。例如,小说中的“我”在乡间供销社遇见一位女售货员,觉得面熟,朋友提醒他是二十年前的同学,这里就有一大段抒情文字:
  当许多条件相同的人,站在生活的起点,站在它的岸边的时候,大家都会觉得晶莹的、阳光灿烂的远方是多么明朗。后来大家跨过水陆界限,到了水里,手抓脚踹地游了起来,于是就各奔东西,彼此从视野中消失了。谁不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千里之外的灯塔的亮光,那么对他来说,第一个小岛就是一片乐土,而把它抛弃,重新跃入波涛之中,向前漂流,那是十分可怕的。
  故交暌隔多年重逢,会有“今夕复何夕”之感,这本是人之常情;而在社会大转折的背景下,在长期停滞、困顿的农村,看到十五岁的清秀女生变成三十五岁的饱经风霜的妇人,这种感慨就不仅仅是个人的,而是有了深广得多的内涵。
  小说所抒之情,有激情与柔情之分。孙犁的《荷花淀》、《铁木前传》,足以视为小说抒情的垂范之作,沈从文和汪曾祺的许多小说,张洁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都是抒情性的精品。阅读他们的作品,仿佛有一只轻柔的手在抚摸你,有一种温情在你的心里弥漫。张承志的小说所抒发的是澎湃粗犷的激情,他早期的《北方的河》已经处处流淌这样的激情:
  这时,黄河,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色。这是我的黄河父亲在呼唤我。
  这是经历过磨难考验之后的成熟的青春激情,经历过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大潮的人,对此必有深切的感受。上世纪末,小说中细腻的柔情和滂沛的激情渐渐稀少了,甚至有“零度感情”之说,我对此颇觉迷惘和遗憾。中国古代小说原本有抒情的传统,唐人传奇“小小情事,凄惋欲绝”、“缠绵可观”。《红楼梦》大大发展了这一传统,“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如何让小说字里行间涌动着感情,是一个现实的课题。我读刘庆邦的《鞋》,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王祥夫的《上边》,喜悦于抒情性的回归。湖北作家陈应松最早是写诗,他的小说里饱含悲愤和哀伤,我们选一小段作本文结尾:
  松林中的月亮正在像一只气球往上浮升,山冈上传来了麂子的忧伤的呼唤。麂子的叫声总像一些唤母亲回家的声音,十分稚化,喉咙窄嫩嫩的。娃娃鸡也在哭叫,也像柔弱的娃子。好像这个世界有许多孤儿在黑夜里迷失了一样。没有什么凶狠的东西在这个春夜行走,除了一两声粗壮野蛮的豹吼。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在争夺母豹吧。
  即使你淡忘了作品的故事,它所传达的情调也会在你心里久久回响,像一首如歌的行板。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