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我读《山行》

作者:孙绍振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这首诗的可贵就在于:1.他打破了多年来天经地义的想象机制。在一般人的想象中,花肯定比叶子美好,而杜牧却说,叶子比花更美。在一般人看来,秋天肯定不如春天美好,而杜牧却说,秋天比春天美好,不但比一般春天的景色鲜明,而且比春天最鲜艳的花朵还要鲜艳。这表现了一个诗人精神的活跃,不为常规所拘,这是诗人艺术想象的突破。2.这首诗的灵魂,全在最后这一句,以一个比喻而使这首诗经受了千年的考验,保持住了鲜活的艺术生命力。
  比喻分为近取譬和远取譬。所谓远取譬,是从空间距离来说的,为了求新,不在人身近处,而是在人身的远处,在遥远的、为流行的传统的想象所忽略的空间展开。
  实际上,从文学,尤其从诗的角度来看,这不是一个空间概念,而是一个心理观念。有时从空间而言并不远,但是,从心理来说,却处于被遗忘的地位。杜牧把秋天的叶子比作春天的花就是一例。从秋天想到春天,从时间的角度来说,是远取譬,但是,从叶子想到花却是近取譬。我们之所以觉得它新异,是从心理、从想象和联系的角度来说的,这是被忽略了的,因而是出奇制胜的,是突破性的,个性特别突出,是很有创造性的。就霜叶和二月鲜花而言,它们在“红”这一点上,不但相通,而且在“红”所引起的联想上——红得鲜艳,红得旺盛,红得热烈,红得有生命力——也是自然而然的。
  通过对红色的强调,杜牧表达了从秋天的叶子感受到的生机勃勃的情致,这表现出诗人的内心迥异于其他诗人的特点。从这里,我们至少可以感受到诗人对大自然的美的欣赏,对生命中哪怕是走向衰败的过程,都充满了热情,以美好的语言加以赞美。
  杜牧这首诗之所以动人,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样一个为读者赞叹了千年的比喻,还因为诗的结构很有层次。诗人并没有把这个比喻放在第一层次的前景位置上,而是把它安排在第二层次的位置上。在第一层次,他先引行者和他一起欣赏寒冷山坡上的石路。一个“斜”字,有很大的潜在量,不但表现出了山的陡(不陡,就不用“斜”,而用“横”了)也表现了人家的高,居然在云端里。这样的人家,有诗的味道,是因为它很遥远,有的版本上是在白云“深”处,有的则是在白云“生”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白云“生”处,更有遐想的空间。它更缥缈。对于读者,这很能引起超越世俗的神往。
  如果作者满足于这样的美景,就很可能使有修养的读者产生一种缺乏个性、没有特殊心灵感悟的印象,虽然在文字上(构图上)不能说没有功夫,但是,对于诗来说,心灵感悟的特殊性好像不够。如果写到这里为止,就不能不令人产生比较平庸的感觉。在唐诗中,有许多这样的诗,文字可以说无可挑剔,但因为缺乏心灵微妙的感兴,而只能在很普通的水平。
  这首诗的杰出在于,在用目光欣赏着自然的美好景色的时候,情绪上突然来了一个转折。寒山石径、白云人家固然是美好的,但诗人一直让车子按常规行进着。后来他突然把车子停了下来,原因是枫叶竟美丽到如此程度,需要停下来慢慢品味,让视觉更充分地享受。这首诗动人的奥妙就在于用突然停车的动作,表达他内心对美的瞬间惊异和发现。从结构上说,这不是以单层次的平面,而是以第二个层次的提升来强调心理的转折。从这个意义上说,白云“深处”,不如白云“生处”。因为“深处”,只是为远处、超凡脱俗之境所吸引,而白云“生处”,则是深而又深的境界,这种吸引,有一种凝神的感觉。这个凝神的感觉,有一点静止的暂停,和后面的突然发现的惊动,是一个对比。多少人对霜叶司空见惯而无动于衷,或有动于衷而不能表现这种心灵深处的突然惊动。而诗人却抓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只有自己才体验得到的欣喜,把它表达了出来,“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所以经受住了千年以上的历史考验,不仅由于这句诗本身,还应该归功于前面的铺垫,没有这个铺垫,就没有心灵转折的过程了。
  景色的美好固然动人,然而,人的惊异,对美的顿悟却更加动人。
  文学形象凭什么感动人?当然要靠所表现的对象的特点,但是比之对象的特点更加重要的,是人的特点,人的心灵特点,哪怕这特点是无声的、瞬时的触动,潜藏在无意识中的。如果不加表现,它也许就像流星一样,永远消逝了。而一旦艺术家把它用独特的语言表现出来了,就可能像这首诗一样流传千年,甚至像一些人说的那样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值得注意的是,这只是一个艺术家在想象和语言上的成功,这种成功是不可重复的。
  
  孙绍振,著名文学教育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