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晶莹的泪滴

作者:陈忠实




  我手里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去。
  我要求休学一年。
  我敲响了教务处的门板。获准以后我便推开了门,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手里拿着长杆蘸水笔在一厚本表册上填写着什么。“老师,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请书来看,长杆蘸水笔还夹在指缝之间。她很快看完了,又专注地把目光停滞在纸页下端班主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见上面,似乎两个人连姓名在内的十来个字的意见批示,看上去比我大半页的申请书还要费时更多。她终于抬起头来问:
  “就是你写的这些理由吗?”
  “是的。”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也都穷。”
  “可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于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的精确计划: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毕业,父亲谋划着让他报考师范学校,师范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国家供给,据说还发三块零花钱。那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了。
  ……
  她轻轻舒了口气,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公文本在桌子上翻开,从笔筒里抽出那支长杆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后又停下手,问:“你家里就再想不出办法了?”我看着那双浮着忧郁气色的眼睛,忽然联想到姐姐的眼神。这种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的心平静下来,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憔悴的灵魂得到抚慰,足以使人沉静地忍受痛苦和劫难而不至于沉沦。我突然意识到因为我的休学致使她心情不好这个最简单的推理,而在校长、班主任和她中间,她恰好是最不应该产生这种心理的。她是教务处的一位年轻职员,平时就是在教务处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在黑板上写一些诸如打扫卫生的通知之类的事,我和她几乎没有说过话,甚至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姓名。我便说:“老师,没关系。休学一年没啥关系,我年龄小。”她说:“白白耽搁一年多可惜!”随之又换了一种口吻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认得你。每个班前三名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来而没有再开口。
  她终于落笔填写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盖了,又在切割线上盖上一枚合缝印章,吱吱吱撕下并不交给我,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我的休学申请书抹上糨糊后贴在公文存根上。
  她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学证书交给我说:“装好。明年复学时拿着来找我。”我把那张硬质纸印制的休学证书折叠了两番装进口袋。她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又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说:“明年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门去。我听到背后咣当一声关门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一声“等等”。她拢了拢齐肩的头发朝我走来,和我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走着,两只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我忽然心情很不好受,在得到了休学证后我很不愿意看见同班同学的熟悉的脸孔,便低了头匆匆走起来,凭感觉可以知道她也加快了脚步,几乎和我同时走出学校大门。
  学校门口又拥来一拨偏远地区的学生,熟悉的同学便连连问我:“你来得早!报过名了吧?”我含糊地笑笑就走过去了,想尽快远离正在迎接新学期的洋溢着欢乐气氛的学校大门。她又喊了一声“等等”。我停住脚步。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书包:“别把休学证弄丢了。”我点点头。她这时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话:“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
  我抬头看她,猛然看见那双眼睫毛很长的眼眶里溢出泪水来,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眶里打着旋儿,晶莹透亮。我垂下头避开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处多驻留一秒,我肯定就会号啕大哭。我低着头咬着嘴唇,脚下盲目地拨弄着一块碎瓦片来抑制情绪,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去。我终于扬起头鼓起劲儿说:“老师……我走了……”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记住,明年的今天来报到复学。”
  我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睫毛上滑落下来,缓缓流过一段就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转过身走掉了……
  我今天终于把近40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的时候,对自己算是一种虔诚祈祷,当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老师那种泪珠的泪腺不至于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滋润民族精神的泉源……
  ——选自《关于一条河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