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我读《玉楼春》

作者:孙绍振




  东城渐觉风光好,
  縠绉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
  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的这首词,表现春天城市的游乐生活,有明显的商业市井色彩。这从“縠绉波纹迎客棹”的“客棹”中可以看出,船是租来在水上划着玩的。作者也很注意表现春光的美好,突出气候的特点:一方面晓寒还在,一方面绿杨已经笼烟。作者精心地把这种乍暖还寒的风物,组织成一幅图画,把晓寒放在绿杨之外,加上一点雾气(烟),让画面有层次感。想来,这一句费了作者不少心力,但是并没有在后世读者心目中留下多么惊喜的印象,倒是下面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轰动一时,作者也因此被称为“红杏尚书”。
  其实,这句最精彩的也就是一个“闹”字。因为是红杏,所以用“闹”字,显得生动而贴切;如果是白杏呢?就“闹”不起来了。
  但李渔不以为然:“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著解。争斗之声谓之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见之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予谓‘闹’字极粗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句。”(李渔《窥词管见》)
  李渔的抬杠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因为在汉语词语里,存在着一种潜在的、自动化的联想机制,热和闹、冷和静,天然地联系在一起,说“热”很容易想到“闹”,而说“冷”也很容易联想到“静”。红杏枝头的红色花朵,作为色彩本来是无声的,但在汉语里,“红”和“火”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如“红火”。“火”又和“热”联系在一起,如“火热”。“热”又和“闹”联系在一起,如“热闹”。所以红杏春意可以“闹”。这个“闹”,既是一种自由的、陌生的(新颖的)突破,又是对汉语潜在规范的发现。正是因为这样的语言艺术创造,作者获得了“红杏尚书”的雅号。
  故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为什么不可以说,红杏枝头春意“打”,或者春意“斗”呢?打和斗虽然也是一种陌生的突破,但却不在汉语潜在的联想机制之内,“红”和“斗”、和“打”没有现成联系,没有“热打”和“热斗”的现成说法。
  词语之间的联想机制是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潜意识,是非常稳定的,不是一下子能够改变的。虽然现代科学有了进展,有了“白热”的说法,但在汉语里,仍然没有“白闹”的固定联想。这是因为“白热”这一词语形成的时间太短了,还不足以影响民族共同语联想机制的稳定性。
  这首词的下半阕,流露出商业娱乐场里的情绪:“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把生命当作“浮生”,意思是生命的价值是缥缈的,生命是短暂的,相比起来,欢乐总是不够,为了博得(女性)一笑,就是一千金,哪里会吝惜!这是从反面衬托生命短暂。最后两句:“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为什么要劝酒斜阳?斜阳就是夕阳,晚照也是夕阳,都有晚年的意思,年华瞬息即逝,还是及时行乐吧。
  即使在春天,美好的春天,红杏闹春的季节,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作者还是个官员,一个大知识分子,和欧阳修一起撰写过官史的人。一方面,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个官员不算是虚伪的,另一方面,他多多少少有一点浪荡吧。他居然可以这样浪荡而自得,而且将之诗化,这也许是要一点勇气(包括道德的和艺术的)的吧。
  孙绍振,著名文学教育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