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我读《鹧鸪天·代人赋》
作者:孙绍振
辛弃疾这首词,也是表现春天的美好的。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出来,辛氏强调的不是市井的繁华和欢乐的享受,而是农村的朴素和自得。
作者对农村的感情,和传统的山水田园诗有点相近,但又有很明显的不同。他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欣赏自然风光,他在农村中安身,对农事和农时,有更细致的关注:“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农事和农时是实用的,并不一定有士大夫的诗意,但辛氏对农事和农时的种种现象,用一种隐含着欣赏的眼睛去观察,使这些本来平淡的细节被一种脉脉的喜悦统一起来。陌上桑芽,邻家蚕种,本来很琐碎,更像是散文意象,将它们转化为诗,应该是不容易的。桑芽还比较好说,蚕种,在辛氏以前,可能还不曾进入过诗歌。至于牛犊,在前人的“农家乐”主题里是有过的,但是让它叫起来,叫得有诗意,并且和蚕种之类统一起来,恐怕不但得有一点勇气,还得有点才气。关键是,诗人先用了一个“破”字,和桑芽的“嫩”联系在一起。这在联想上似乎有矛盾:“嫩”怎能“破”?但是,这正是早春的特点所在,也隐约表现了诗人的关注和发现。至于“蚕种生些”,说的不是蚕种,而是从蚕种开始蠕动起来的小蚕蚁,也是初生的、少量的,虽然很不起眼,诗人却为之注目。这里有诗人悠闲的心态,有一种默默的体察和喜悦。
下面的“斜日寒林点暮鸦”中,“寒林暮鸦”本来是有很浓的文人山水田园格调的,但这里没有落入俗套,就好在这个“点”字,用得很有韵外之致。点者,小也,远景也,在斜日寒林的空旷背景上,有了一个“点”字,遥远的视觉不但不粗疏,反而成了精致的细节。对于大自然的美好的专注,是传统文人山水诗的趣味;而牛犊的鸣叫和蚕种的生息,则属于一种农家田园趣味。作者不是作为文人去欣赏农家之乐,而是以欣赏农事的眼光来体味家园之美。
辛氏这首词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交织着两种情趣,一是大自然山水画之美,一是人间田园之美。这里的田园和一般山水田园诗中的田园又有一点区别,更多的是家园。它不是暂时的,客居的,而是属于自己心灵的家园。
这首词还有一个特点长期被读者忽略,那就是,全词本来是抒情的,但在语言上,却大体都是叙述,甚至充满了白描。“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人家”,和杜牧《江南春》中“水村山郭酒旗风”是同样的意境和手法,但辛氏和杜牧不大相同,他不是以城市人的眼光来欣赏山水田园,而是把田园当作了家园,并且表示,田园和家园比之城市要精彩得多。
城市中的春天当然也是美好的,但那里的春天和美艳的桃李花联系在一起,那里的春天也像桃李花一样短暂,经不起风吹雨打。诗人用一个“愁”字点出了他的倾向。时尚是一种潮流,能得到最广泛的认同,但时尚又是瞬息万变的,桃李花会因处于时尚之中,而免不了为不可避免的淘汰而忧愁。田园和家园里的春天,不应该有城市中的桃李那样美艳,因为它和农村田野的花联系在一起。李白在宫廷供职的时候,曾选择柳和春天相联系:寒雪梅中尽,春从柳上归。
这些诗意都是现成的,辛弃疾的选择就偏要与桃李柳等等拉开距离,而且要与之有对比。历史证明,这个选择,是一次成功的探险:一、它的成功在对比上。首先,在色彩上,和桃李是鲜明的对比;其次,在受欣赏和被漠视方面,二者的对比也是很鲜明的。二、它的成功还在想象、观念的更新上。桃李虽然鲜艳而且倍受瞩目,但生命却很脆弱;荠菜花从色彩到形态都不及桃李,但是它有自在的生命,不以世俗的欣赏为意。三、它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在想象的开拓上。在辛弃疾写出这首词以前,从来春天的美好都是和鲜艳的花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已经成为一种潜在的陈规,好像在鲜艳的花朵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新的可能似的。辛弃疾以他的创造显示,春天的美好还可以从最朴素、最不起眼的荠菜花开拓出新的想象天地。桃李花的美,已经被重复而变得有点俗气了,而荠菜花的美却经历了近千年的历史考验。四、这首词,在用词方面非常大胆。一般说,词比诗更接近口语,更有世俗的情趣。这里的“青旗沽酒有人家”的“有”,“春在溪头荠菜花”的“在”,都是律诗绝句可能回避的,但用在这里既很口语化,又对应了平民家园的心态,同样也是一种诗意。
孙绍振,著名文学教育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