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托尔斯泰的追求
作者:杨牧之
早上很早就上路了,车刚刚开出20分钟,便下起雨来。这雨时大时小,一直下到我们下午6点钟回来。
托尔斯泰庄园,名字叫雅斯纳雅·玻里亚纳,离莫斯科200公里,在图拉城郊20公里处。
庄园远看是一片非常美丽的森林。粗大的桷树、菩提树,美丽的桦树,蓬勃潇洒的枫树,远近高低像大家庭中的兄弟姐妹,个个高大俊美。雨珠挂在树叶上,在一片翠绿中间,亮晶晶,好像散落的水晶。散发着草香、泥土香的空气,延伸至村外的林荫道,让人轻松愉快。四周有河流环绕,还有几个小的湖泊,湖边停靠着捕鱼的木船。
托尔斯泰的故居就坐落在这一片森林中。两层楼,不算很大。漆着白和绿的油漆,与森林合为一体,很美。“雅斯纳雅·玻里亚纳”,在俄文中是“明亮的林中空地”的意思。据介绍,在这大片森林里,只有托尔斯泰的故居这块地方能照进阳光。天气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绿叶,洒向空地,明媚灿烂。
看到这样的环境,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难怪托尔斯泰离不开这个庄园。读大学时,他住在喀山姑妈家,每到夏天放假就跑回来;在高加索当兵,在国外旅行,对看到的社会上种种不合理的事情深恶痛绝,一回到他的庄园,就心情舒畅了。当他们几个兄妹分配财产时,托尔斯泰只要求把这个其他几个兄妹都不感兴趣的雅斯纳雅·玻里亚纳留给自己,尔后一生基本上没有离开这个庄园。
最让我吃惊的是托尔斯泰的墓地。在庄园林子深处的一条小路边。一棵大树,是橡树,一小片草地。一个长方型的坟丘。高不到一米,长有两米多,宽也就一米,整个坟墓长满青草,与周围草地连成一片。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草地上的一个土堆,也长满了草。没有石碑,没有任何标记,如果没有人指示我们,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就是伟大的托尔斯泰的墓地。据说,是遵他的遗嘱这么做的。
站在托尔斯泰墓前,我眼前浮现出托尔斯泰生命最后的情景。
他以82岁的高龄,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毅然离家出走,病倒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几天后,在车站站长的木屋里他停止了呼吸。
人们悲痛地将他从阿斯塔波沃送回玻里亚纳。
82岁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年龄。
82岁的人是一个古稀之人。
82岁,灿烂的晚霞,托尔斯泰满可以咀嚼一生奋斗的快乐。
但是,托尔斯泰却以82岁高龄,开始了一个新的历程。
托尔斯泰在临出走前写给妻子的诀别信中说:“我的走会使你难过,不过请你理解和相信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在家中的地位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不能再在这种奢华的环境中生活……。”
这个念头他已经忍了13年。13年前,他69岁。当时他在一封信中写道:“索尼娅,我的生活跟我的信仰不相协调,这早就使我感到痛苦。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因此,我已经决定现在要去做我早就想做的事情——出走。”
一年一年,无比激烈的心灵搏斗,无比痛苦的心路历程,他的实际生活与他倡导的平民化的巨大矛盾,终于让他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是去追求“言行一致”。他是以82岁的高龄,无比执着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他虽然没有完成,但他有了一个令人尊敬的开始。
细雨中,我从思考中回来,注视矮矮的坟丘。托尔斯泰还用得着墓碑、用得着墓志铭吗?对于他来说,一切一切形式都是多余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哪一部书不是一座纪念碑?他确是生活在偏僻的图拉,埋葬在图拉,但他活在全世界每个读者的心里。
我看到过一份材料,讲托尔斯泰与诺贝尔文学奖如何失之交臂。1901年是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的第一年。有三部不朽巨著蜚声全球的托尔斯泰,被公认是最具实力的竞争者,但那一年,俄罗斯作家没有参与角逐,没有报名。1902年,托尔斯泰正式获得提名。他的名气也如日中天,获奖是众望所归。但瑞典科学院的评委们没有把奖授给他。原因是这些评委们认为托尔斯泰晚年的思想、晚年的世界观不符合入选的标准。1903年,这个奖又授予非常敬佩托尔斯泰作品的挪威剧作家。
托尔斯泰到底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在托尔斯泰的故居里参观了他写作《战争与和平》的房间。那间房在整幢房子的最下层。室内两侧各有一个小窗户,光线很暗,有点像储藏室。他写作的桌椅还在。一个很平常的小木桌子。桌面大概只有三尺长、二尺宽。一把很平常的木椅子。真是想不到,正是坐着这把木椅,伏在这简陋的小桌子上,托尔斯泰以艺术形象提出了当时社会的重大问题。
从这间朴素、简陋的工作室,到那几乎难以辨认的墓地,让我思绪涟涟。托尔斯泰用他的一生去追求。托尔斯泰用他的出走、他的死,告诉我们什么叫追求。
(选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