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小说的叙事接受者

作者:王先霈




  叙事学除了研究“谁说”、“谁看”之外,还要研究“谁听”。“听”,似乎是被动接受,但却也会对“说”发生不小的作用。小说的叙事一定要有对象,这在叙事学上叫做叙述接受者。简称受述者,也就是昕者。任何一篇小说的受述者都不是单一的,正如同叙述者不能等同于作家,受述者也不能等同于读者。受述者一般在故事之外,但也有在故事之内的。故事内的叙述者以故事内的受述者为讲述对象,故事外的叙述者以故事外的受述者为讲述对象。
  薄伽丘的《十日谈》写七个少女和三个男青年到乡下逃避瘟疫,轮流讲放事,一个人讲的时候,另外九个人听,听的时候他们就是故事内的受述者。受述者与叙述者一起构成叙述情境,讲的人当然会考虑听的人的好恶取舍,受述者的存在影响甚至决定着叙述的内容和方式。《十日谈》写到人物——也就是故事内的受述者听故事时的反应,有时还分别写到男子和女子不同的反应。例如,第二天第六个故事讲完以后,小说写道:“白莉朵拉夫人所遭受的苦难,姑娘们听了很是心酸,要是爱米丽亚把故事说得再长些,只怕这些姑娘一个个都要掉下泪来呢。”听了第一天第四个故事,小姐们“不觉脸红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忍不住暗地发笑。薄伽丘设定那样的直接受述者,隐含着一种意思,就是希望当时和后世的读者和这几位避难的少男少女一样,纵情欢乐,“把愁思留在城里”,把教会的清规也留在“城里”。他的叙述策略,服从于小说的反宗教禁欲主义的主题。
  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部书信体小说,用主人公维特的信来讲述故事,收信人是维特的朋友威廉,即故事内的受述者。这部小说带有自传性质,歌德用小说来倾泻他在爱情生活中所感受的强烈的痛苦,以主人公的挚友做受述者便于尽情发挥。他在自传中回忆,写作《维特》时他“无从分辨艺术的虚构与生活的真实”。有威廉这个人物带领,读者在阅读中也产生了类似的感觉。
  故事内的受述者有时并不是一个或一些有名有姓的人物,而只是话语的模糊对象,以第二人称“你”出现,叙述者直接对“你”的说话。这可能使叙述变得具有亲切性、私密性,也可能使叙述带有激烈的情绪性。小说叙事中的第二人称,是一个需要专门研究的问题,美国的詹姆斯·费伦在《作为修辞的叙事》第七章,有详细的论述,其中特别指出,第二人称受述者并不是正在阅读小说的读者。这正是很容易引起误解的地方。莫言的中篇《欢乐》,有一段引发许多人的批评:
  不是我亵渎母亲!!!是你们,你们这些跳蚤亵渎了母亲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类般的跳蚤!写到这里,你浑身哆嗦像寒风中的枯叶,你的心胡乱跳动,笔尖在纸上胡乱划动……
  这里的“你”是谁?不少读者认为是指自己,指自己所属的一群。作者自认为“把第二人称用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但却不被多数读者所认同。余华解释说,批评者们都将小说里一个人物的母亲视为了自己的母亲,“叙述者和阅读者的冲突就在这里”,当他们认为《欢乐》亵渎了母亲这个形象时,事实上是在对一种叙述方式的拒绝。我们要说,这也是受述者身份混乱造成的。
  故事外的受述者又分为几种,首先是作家为之写作的理想读者,也叫作潜在读者,中国古代则称为“知音”。作家执笔时,他的身边会有潜在读者伴随。《警世通言》里说,“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红楼梦》开头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批语进一步说明,“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泪”。康熙皇帝钟爱的第十四个儿子胤褪的孙子永忠,读《红楼梦》后赋诗道,“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他与曹雪芹同是雍正夺嫡的受害者,是曹雪芹最看重的潜在读者,是曹雪芹的知音。这些人虽然绝大多数与作者并不相识.却是叙述情境的构成的重要因素。法国叙事学家普林斯说,受述者“在叙述者与读者之间建立了一个驿站,他帮助确立了叙事框架”。普林斯指的主要就是潜在读者。
  最普遍存在的受述者,是千千万万阅读作品的人,他们以各种很不相同的心态进入接收过程,从阅读中获取彼此迥然相异的东西。从《红楼梦》里,有的看见淫,有的看出反对满清。但毕竟还是有共同性,那就是娱乐、审美。第一回说,这部书只要世人醉余饱卧之时把此一玩,破愁解闷,这既是逃避文字狱的障眼法,也有一定的真实性。最普通的受述者的娱乐需要。是作家不能忽视的。
  王先霈,著名文学教育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