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我读《登高》
作者:孙绍振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这首诗被胡应麟在《诗薮》中称为“古今七律第一”,诗是大历二年(767年)杜甫在四川夔州时所作。虽然在诗句中点到“哀”,但不是直接诉说自己感到的悲哀,而是“风急天高猿啸哀”——猿猴的鸣叫声悲哀,这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自由,并不明说,是猿叫得悲哀,还是自己心里感到悲哀。点明了“哀”还不够,下面又点到“悲”,“万里悲秋常作客”,这回点明是诗人自己悲秋了。一提到秋天,就强调悲哀,不是落入窠臼了吗?不然。
这是因为,杜甫的悲哀有他的特殊性。他的悲哀虽然是个人的命运,却是相当深厚而且博大的。这种博大.首先表现在空间视野上。
诗题是“登高”,开头两句充分显示出登高望远的境界,由于高而远,所以有空阔之感。猿啸之声.风急天高,空间壮阔,渚清沙白.本已有俯视之感,再加上“鸟飞回”,更觉人与鸟之间,如果不是俯视,至少也是平视了。这正是身在高处的效果。到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种俯视的空间感,就不但广阔,而且有了时间的深度。和前两句比,这两句境界大开,有一种豁然提升的感觉,明显有更强的想象性、虚拟性。落木居然到了无边的程度,满眼都是,充满上下天地之间。这不可能是写实。显然,只有在想象中,才有合理性。长江滚滚而来,从引用《论语》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典故开始,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意象中,江河不断,便不仅是空间的深度透视,而且是时间的无限长度。这种在空间和时间交织中的境界,当然不是局限于空间的平面画面可比的。再加上意象如此密集,前两句每句三个意象(风、天、猿啸,渚、沙、鸟),后两句每句虽然只各有一个意象,但其属性却有“无边”和“萧萧”、“不尽”和“滚滚”。有形有色,有声有状,有对仗构成的时空转换,有叠词造成的滔滔滚滚的声势。从空间的广阔,到时间的深邃,不仅仅是视野的开阔,而且有诗的精神气度。悲秋而不孱弱,有浑厚之感。
如果就这样深沉浑厚地写下去,未尝不可,但是,一味浑厚深沉下去的话,很难避免单调。在这首诗中尤其是这样,因为,这首诗八句全部是对句。而在律诗中,一般只要求中间两联对仗。为什么要避免全篇都对?就是怕单调。杜甫八句全对,好在让读者看不出一对到底。这除了语言形式上的功夫以外,恐怕就是得力于情绪上的起伏变化了。这首诗,第一、第二联,气魄宏大,到了第三、第四联,就不再一味宏大下去,而是出现了些许变化: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境界不像前面的诗句那样开阔,一下子回到自己个人的命运上来,而且把个人的“潦倒”都直截了当地写了出来。浑厚深沉的宏大境界,一下子缩小了,格调也不单纯是深沉浑厚,而是有一点低沉了,给人一种顿挫之感。境界由大到小,由开到合,情绪也从高亢到悲抑,有微妙的跌宕。杜甫追求情感节奏的曲折变化,这种变化有时是默默的,有时却有突然的转折。杜甫的诗“沉郁顿挫”,沉郁是许多人都做得到的,而顿挫则殊为难能。
这是杜甫的拿手好戏,他善于在登高的场景中,把自己的痛苦放在尽可能宏大的空间中,使他的悲凉显得并不渺小。但是,他又不完全停留在高亢的音调上,常常是由高而低,由历史到个人,由空阔到逼仄,形成一种起伏跌宕的气息。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这样评价这首诗:“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中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这样的评价很到位,十四字八层意思层层加重了悲秋。我们来看他写于差不多同一时期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明明是个人的痛苦,有关亲朋离异的,有关自己健康恶化的,这可能是小痛苦,但杜甫却把它放在宇宙(“乾坤”)和时间的运动(“日夜浮”)之中,气魄就宏大了。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技巧问题,因为诗人总是把自己个人的命运、亲朋离散、老病异乡和远在视线之外的战乱(“戎马关山”)、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种境界是够宏伟的了,但是,他随即又转向个人命运,而且为亲朋信息杳然和自己的老病而涕泗横流起来。这不但不显得小家子气,而且以深沉的情绪起伏来调节他的情感节奏,就难怪诗话的作者们反复称道他的感情“沉郁顿挫”。
孙绍振,著名文学教育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