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爱听二人转的狗

作者:鲍尔吉·原野




  人出了国后,先怀念祖国的不是心,而是肚子。吃不到,胃改为回忆绿茶的滋味。我按照胃的指示喝绿茶,但这里宾馆的电源是三相插座,我的小电壶为两相。我想起,阿巴干广场有干活儿的中国人,找他们去。
  见着一个中国人,一说就明白,两相转三相的电源插头。他说送给你了,到工棚取。
  他姓李,吉林扶余人,在中国人承包的广场工程铺石板。老李说,一起干活儿的俄国人体格好,可是懒,干一点活儿歇没完。老李干活儿身上舒服,歇着筋疼。说着到了工棚。
  帐篷工棚住着几十号中国人,地下摆炉子、马勺和塑料豆油桶,一只半大狗从铺下蹿出来,朝我吠。
  “福贵。喊什么玩意儿!中国人。”
  狗接着吠。老李让我跟它说中国话,狠点儿,要不它叫起来没完。
  我本来就怕狗,大喝:“闭嘴,滚一边儿去!”
  狗收声,变得唯唯诺诺,用讨好的目光端视我。
  “它叫福贵?”“对。它是张福田从国内偷着带来的狗,我们坐汽车来的。刚来时它小,塞一个地方就入境了。张福田提前回国,把它留这儿了。”
  老李把插头给我,“这个狗可不一般,比我还、爱国呢。人要说俄语,它满地乱转,表示闹心,一听中国话就老实。邪门儿不?”
  老李打开电视,俄主持人说话。这只狗——福贵低头咬自己尾巴,咬雨鞋,呜呜哀鸣。电视一关,好了。
  “它喜欢二人转。”老李从破碟片里找一张,放进DVD,画面上,描红抹绿的二人转男女演员打情骂俏,福贵看得目不转睛。
  “福贵鼓掌。”
  它立身抖前爪,意为鼓掌。
  老李说:“它太爱国,爱家乡人。我给你演练一下。我说人名它立刻模仿。——赵本山!”
  福贵慢步走,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如赵本山表演收电费的。
  “高秀敏!”
  狗乱颤头。
  “表示高秀敏能说。——潘长江!”
  福贵缩头。
  “表示个矮。这些人它都认识,粉丝狗。对——”
  老李在铺下摸出一个盒子,打开,露出铜质奖章,“这是福贵的奖章,阿巴干市政厅颁发。前年我们住一个破楼里,半夜起火。人撤出来之后,一个俄罗斯妇女说孩子还在屋里,才两个月。楼快烧塌了,警察不让进。张福田让福贵进去救小孩儿。福贵钻进火里,用牙咬小孩儿脖领子,拖着出来了。”
  “福贵!”老李把奖章戴它脖子上,“立正。”
  福贵立身,胸前当啷奖章,眼神无所适从。
  老李接着说:“你知道它为什么讨好你不?眼睛老盯着你,有话可惜说不出来。它想让你带它回国,不在这儿待了。这个狗对三个词最机灵,中国、扶余、二人转。有一回,半夜有人说梦话‘二人转’,它刺棱醒了:以为放二人转,汪汪大叫。”
  老李又对福贵说:“他带你回中国。”
  福贵兴奋地“汪汪”叫,咽唾沫。
  “带你回扶余,看二人转。”
  福贵高兴地晃尾巴。
  “福贵,给他作揖。”
  福贵站起来给我作揖,我用手接应,差点儿没给它回一个揖。
  “月底我们回国了,阿巴干九月份上冻。福贵就得扔这儿,海关不让带毛的玩意儿出境,怎么整?”老李抱膝盖叹气。
  我该走了。福贵碎步跟着我,眼睛仰视我,眉头有几根毫毛长长探出来,很认真,很庄重,像说:带我走吧!到门口,它咬住我鞋带不松嘴。
  老李抱起福贵,它从怀里往外挣脱,鼻子一拱一拱地大叫,如孩子绝望时的号啕大哭。
  福贵像我的胃,时时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远回不去了。
  
  (选自《作家》)
  
  小说包
  好小说的选材很重要,而处理材料的角度更重要。那条“爱听二人转的狗”其实和古诗十九首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精神境界差不多,但是作者处理材料角度却有很大不同,不再导向那种苍凉廓大的孤独和执着,做有关人生之根本意义的生发,面是转向日常生活,通过围绕“爱听二人转”的种种生动细节的描写,将本来的悲剧演绎成喜剧。严肃的爱国’主义和轻松的宠物逗乐结合,身处异国思念家园的苦楚也借由这条好玩的狗暂时转移。这实际上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自嘲,它借由旁观欣赏、玩味钓姿态将人生的痛苦转化为欢乐。它不是如精神胜利法那样自欺欺人,而只是暂时的忘却——真的只是暂时,结尾这只狗的“号啕大哭”又使人复归伤感。就在这由悲到喜,复由喜归于悲的微妙转换中,人生的味道也就如熬汤般被!“熬”出来了。
  ——金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