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作者:黄志权
十七年前,一个30多岁的男人终于为人父,他就是我的爸爸。
我爸有四兄弟,都是上个世纪50年代生人。那时候刚解放不久,爷爷家不算富裕,我爸爸和我伯父都要出去干活挣钱给三叔和四叔读书。尽管如此,他们四兄弟全部都读过书,而且都是大专以上学历,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但不久,“文革”爆发了,我爷爷一家虽然没受什么迫害,但整天诚惶诚恐地过日子,至今从我爸爸的叙说中,也能听出那时候的紧张气氛。那个年代,大学生的地位很低。“文革”过后,大学生才被重用,我爸也随之被派去司法局做事,正式成为了一名律师,当时律师是很多人都羡慕的职业。
工作后不久,我爸爸就和我妈妈结婚了,然后就有了我姐姐,四年后又生下了我。
那时候他有一台“大哥大”手机,说是为了联络方便,为了跟上潮流而配置的。他不是那种特别牛的人,不像那些一坐下就把“大哥大”拿出来拍在桌子上“给老子拿两瓶酒来”的那种人。那个时候他总是把“大哥大”挂在腰间的,我猜想当时的皮带质量一定是很好的。
我四岁左右的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出去应酬,应酬的地方通常是一些卡拉OK室或者酒店包房,这就是他常说的“饭局上的生意”。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最喜欢唱的一支歌是《潇洒走一回》,有时候我会跟他一起唱,而且唱得很起劲,至今仍很怀念那时候的情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去应酬都带我去,因为每次不是我非要跟他去不可,而是他主动带我去跟着他,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利用我来做“挡箭牌”,为了避免被人强迫喝酒(也可能是妈妈派我去“监视”他)。因此,别人通常都会碍于小孩在场(原来小孩的面子是这么大的)而不会起劲地把人灌醉,毕竟我爸是有家室的人。但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他晚上九点多钟带着我跟别人去附近的一间酒楼喝酒,到凌晨两点钟还没有回家。妈妈因为担心所以去找他,结果找到他的时候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而我却拿着他的“大哥大”在酒楼里乱跑。回家后,妈妈一边用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一边骂他喝那么多酒,还让我拿着“大哥大”乱跑,要知道当时“大哥大”是很值钱的。我记得妈妈骂得很凶,然而他一句也没听进耳朵——他醉了两天两夜,这是很久以后他对我说的。
小时候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他都是自己一个人修理的,除非真的修理不好才找人来修理。那个时候的我很喜欢蹲在一旁看着他修理电器,俨然一个师傅和一个学徒一样。直到现在,电器坏了他也自己修理,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老花镜——他老了。我也不像以前那样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只是偶尔被他叫过去看看,我突然发现他多了很多白头发——岁月已经把他打磨成这样子了。
不知道是他老了还是我长大了,我越来越发觉他也跟妈妈一样唠叨起来了。他动不动就拿大道理、大理论来训导我,“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学习”——记忆中这是听得最多的一句话,还让他说准了,我的成绩好比纳斯达克股市。
然而,这个打拼了40多年的男人,有一天终于倒下了。
据他事后回忆说,那时候他正开车回家,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他立即意识到什么,用最顽强的意志、最清醒的头脑把车驶进医院,直到走进医院大厅才倒下。他醒来时已躺在病床上——他被确诊为心脏病。
我很惊讶和佩服他的意志和清醒的头脑。我站在病床前看着他,发觉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神采奕奕,而是面色憔悴,手上插满了针管。我和他没说多少话。“爸。”“嗯,你来了。”总共也就五个字,剩下的时间都让沉默占据了。我不忍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独自走向了阳台。
我开始认真地想“生命”这个问题。生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突然想到这个男人会随时离我们而去,或许哪天我不能够再喊他一声“爸”,或许哪天他再也看不到我们,或许哪天我触摸他身子的时候已是冰冷冰冷的,或许哪天……我不敢再往下想。我往楼下看,车水马龙、人群拥挤,茫茫人海中,我和他是一对父子,我懂得这是一种缘份。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哭过,除了小时候。也许就算流了眼泪,也会流在心中,不会让人看见,这就是男人,或许只有男人与男人之间才能理解到眼泪的分量。
是什么力量支撑他到医院才倒下?我想他当时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责任是支撑整个家;作为一个丈夫,他的责任是保护妻子,照顾妻子;作为一个父亲,他的责任是养育儿女,照顾儿女,保护儿女。他清楚知道他有太多的责任,他放不下,也不能放下,更舍不得放下。
他现在已经50多岁了,也算经历了大半个人生。
爸爸,我希望余下的人生能跟你潇洒走下去;
我希望余下的人生能跟你在桌上碰杯;
我希望余下的人生能跟你一起修理那台年龄比我还老的吊扇。
爸爸,我希望我能照顾你的余生,你要好好活着。
外面的阳光很好,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温暖。
“我回去了。”我对他说。“嗯。”他应了一声,五个字的开场,五个字的结尾,我不会流泪,他也不会流泪,流泪不是表达伤感的惟一途径。“我爱你,爸爸。”我心里默念着这五个字。
回到学校,打个电话回家,是爸爸接听的。
“爸,我回到学校了。”
“嗯。”
“我挂电话了。”
“嗯。”
我却久久没有放下话筒,良久,话筒里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泉,你要好好读书啊。”
“嗯。”
“嘟——”听到的只是机械的声音。
挂上电话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爸爸殷切的期盼,看见了他的希望,还看见了他的微笑。
对我来说,最远的地方就是父亲的心,一个走了17年才走到的地方,一个走了17年才让我有所了解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终于走到了。
学校:广东佛山市南海石门中学狮山校区导师:刘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