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怀念母亲
作者:邓作平
母亲所在的山岗离家约三里路,说是山岗那简直就是一座山,陡峭、崎岖、灌丛稠密。因为它身边有一座青葱翠绿的大山——官帽山,所以它就只能屈尊为山岗了。小寨包与官帽山迄无中断,岗下沮河缠绕着、连绵着,我母亲安息的地方可谓依山傍水了。
满脑子装着母亲的身影一路艰难地来到母亲坟前,坟上已长出嫩绿的小草,坟前的柏树也由当初的柔弱变得茁壮,墓碑上父亲为母亲题写的对联很显眼:依官帽青山不老,傍沮河绿水长流。我揶揄:我的母亲只不过一平凡女子,用得着这么铿锵的对联吗?不过细一想来,此地此景是也,母亲对儿女的感情是也,我们对母亲的思念是也,像这山,连绵不断,像这水,长流不息。想到这儿,我对父亲的对联也就没有什么异议了。
天下的母亲们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儿女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这也是我一直以来不写我母亲的原因——别人的母亲不也是这样吗?然而,自母亲去世以来,我一直积在心中的想写写她的愿望愈来愈强烈,我深深感到,母亲走后留在我心上的,常常是一种愧疚和感动的冲撞,并且我常常因了这冲撞而使自己心中最直接的反应是母亲生前有好多事瞒着我。
二十年前,我因急性关节炎住进医院,拍片、穿刺、点滴,一周下来不见好转,左关节肿得像成熟了的柿子,仿佛一触即破。医生建议我转入县城医院,考虑到太麻烦,我执拗不从。母亲很着急,我几次看见她在走廊里掉眼泪。突然有一天,母亲没来看我,直到第三天才来,她恹恹疲倦,人也憔悴了许多,问她,她只说:有人照顾你,我也有好多家务事要做。我还在心理怨母亲:你竟然有几天没来看我!
后来好友告诉我,母亲去了武当山,她怕我怪她迷信,就瞒着我走了,说是要求神仙保佑我快点好起来。
那时,武当山还没有电缆,母亲连小路也没走,连滑竿也没坐,她说她要顺着大路走上去,她说那样才诚心。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六十岁,那是她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六十岁的身躯是怎么登上武当金顶的,当时,我仿佛看到母亲在逐渐暗淡的阳光下边无力奔走的身影,我只觉得有一种庄严的感动和愧疚冲击我的胸怀。
此后不久,我和妹妹先后到离家一百多里路的县城上班并成家,每年也就回去两三次。母亲眼睛高度近视,她私底下总是让邻居们看看我们是瘦了还是胖了,脸色是红润了还是苍白了,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还为此闹出许多笑话。临我们离家时,她总是站在屋檐下看着车子,好像那车子就是她女儿。我们知道,近视一千度的母亲是看不见我们的,车子跑出几百米远时她还是站在原地,透过玻璃,我们看见屋檐下被风吹起衣衫和头发的母亲一直面向我们离开的方向,我后来觉得,我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我,那眼神一直照射到我踏过人生历程的每一个脚印里。一想起那眼睛,我的思想就和真实和幸福相连着。
母亲对我也很严厉,即使我已成人妻人母,她也如此。刚离家的那几年,我常常给她写信,只要字迹潦草一些,母亲回信时就会批评我书写不认真,还说“写得好与坏不说,贵在认真”。2000年,父母来我家玩,有一晚,我去朋友家打牌至深夜十二点回家。一开门,吓一跳,母亲竟坐在客厅里没睡觉,她的语气里也少了往日的温和:“深更半夜不回家,像什么话!”我不在意的顶撞一句:“出去玩玩你也批评!”她竟然跟我走进寝室发起脾气:“我看你是不是我生的,我看我管你行不行!”躺在床上的丈夫看着我偷笑,那脸上仿佛掠过一丝快意,为了不让他“幸灾乐祸”,我连忙向母亲认错哄她老人家去睡。
躺在床上,我的心愈来愈无法安置。我是怎么啦?曾经,我是一个能够让母亲放心的孩子,可如今,还让她操心。仔细想想,我的弱点还真不少,名利的虚荣,性格的懦弱,经不住诱惑的浅薄,凡一个女人的弱点我几乎都有。现在,像小孩儿一样低头认错没有意义,只能说要吸取教训,抖落掉心灵上的灰尘,生活得高洁些,真诚些。
母亲离开我几个月以后,我回去看望过她一次,我发现母亲的身体不如从前了,她总是很疲倦。现在想来,那是一种轻微的然而不断加重的疲倦。我询问母亲,她不经意地说:人老啦,就是这样子。可家人告诉我,这期间,母亲住院十几天,她不准告诉我们。我听了,对家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愠怒。
离开母亲两个多月后的一个夜晚,接到母亲突发心脏病的消息,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回到家里。母亲已经被穿戴整齐,安详地睡在客厅里。我走近母亲身边蹲下,我双手抓住母亲的手,我哭着唤着母亲,我的手从母亲的脸滑向母亲的脖子,母亲的面容除了没有呼吸以外其他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后悔:昨天,不,今天下午,我怎么没有回到母亲身边呢?让年迈的母亲在离开的时候见女儿一面我怎么就不能做到呢?那天正是周末啊!那一刻,我陷入悔恨和痛苦中,我的心因为愧疚而疼痛,因为疼痛而翻腾。
我们给母亲烧纸、培土,之后坐下休息。侄男侄女们讲着他们的奶奶我的母亲的故事。春季的山岗到处泛绿,太阳发出暖洋洋的光。我索性斜躺在母亲的坟上晒太阳。平时很忙、很乱,很多事陷入盲点,迷糊不清,现在眼前、耳边、脑海里很安静,看清了,想透了,突然发现了母亲的许多好,甚至有许多好都没被我们珍惜,想着这些,一行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进掩埋母亲的黄土里……
是啊,母亲的爱很高远,因为高远所以很难感知,因为难感知所以很深刻,深刻到进入我的骨髓。母亲,您可知道,此时此刻,我躺在您的坟墓上,就像躺在您的怀抱里,我感觉到您的灵魂缕缕丝丝渗入我的体内,您的心和我的心叠合了,而且这种叠合,只有母女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