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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愁予《错误》的意象和情感
作者:夏元明
读《错误》不能不为诗中意象所感染。“江南”、“莲花”、“东风”、“柳絮”、“寂寞的城”、“青石的街道”、“跫音”、“春帷”、“窗扉”……无一不撩动人的心旌,引起丰富的联想。《错误》的意象美,美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都来自于古典文学,有着丰厚的传统文化积淀,读此及彼,可以产生“互文”的阅读效应。汪曾祺曾言,语言是文化现象,语言背后得有文化,没有文化的语言是缺乏张力的。比如毛泽东诗“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汪曾祺就赞其有文化,因为读这首诗可以想起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的诗丰富了毛泽东诗的意蕴,这就是文化互文现象。虽然汪曾祺有点绝对,他批评胡适“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没有文化,因而断定胡适不懂诗,不能令人信服;但汪对文化的强调,无疑可以增强文学语言的书卷气,作为一种风格,的确值得称道。郑愁予是一个受传统影响很深的人,特别是李白、李商隐,有人说他是“中国当代的李商隐”,又“兼有李白的豪放之情”(古继堂《台湾新诗发展史》P116,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可见传统浸润之深。《错误》中的意象都与传统文学有关,熟悉传统的人可以读出更多的内涵,更丰富的意味。比如“柳絮”,在不了解中国诗歌传统的西方人看来,可能就是柳树开的花,但在受到传统文学熏陶的中国读者眼里,“柳絮”就不单是柳树之花了,而是有着丰富表达内涵的意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柳是一个很早就被咏唱的对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与离别一下子拉上了关系。而柳絮因其轻盈、飘散,故也常用作春的代指,或表现诗人伤春、惜春、感叹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符码,是心理和物象的胶合和统一。“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柳絮用来表现春光;“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柳絮又成了愁绪的象征;“柳絮轻沾扑绣帘”,柳絮传达着伤春的情绪;“颠狂柳絮随风舞”,柳絮又是某种卑下人格的写照。总之此“柳絮”非彼柳絮,它已经文化化、符号化,一经正确使用,便会释放意想不到的能量。《错误》中的柳絮也是如此,“三月的柳絮不飞”,正是春光不到的意思,但又比“春光不到”更富于表达效果,不仅更形象,更具画面感,而且因其沉积的文化,能够引发更多的联想,因此比一般直白的表达更精粹。
其二,江南水文化的特色。《错误》一开始就说“我打江南走过”,“江南”是全诗的关键所在。江南本是地理名词,但在《错误》中却演变为一个文化概念了(这也得益于传统文学),江南是一种文化类型,一种以文秀、典雅、滋润、优美等为特征的文化类型,与北方的刚毅、雄强、坚韧、苦难相区别,更具女性特征。江南多水,水是江南文化的命脉,所以江南文化也可以称为水文化,这种水文化与女性的阴柔刚好一致。《错误》的“主角”是女性,闺中等待着归人的妻子和母亲,所以正好用江南来象征。围绕着江南,诗人铺设了一系列意象,“莲花”、“东风”、“柳絮”……这些意象都是江南典型的物象,都可以作江南的替身。这些意象的特点是轻、小、安静、伤感、纯洁、美丽,寄托着诗人对女子的无限爱怜。而作者的这一处理,还有一个作用是将女子的等待普泛化,类型化,它不是写某一具体的等待,一个凄伤的故事,而是特殊年代里常见的现象。这样写意义更丰富,也更具典型性。
其三是静美。郑愁予说:“有许多学者他们并没有真正知道写诗的技巧在什么地方,原因就是没有办法探讨出来,所以便说郑愁予是婉约派。其实我的诗的语言,有很多是很安静的,简练的,只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写的是比较婉约罢了。”(《揭开郑愁予的一串谜》,《台湾新诗发展史》P122引)“安静”、“简练”,说得很好,的确是郑诗的特点。郑愁予不事喧嚣,不喜哗众取宠,这与他的性格有关,同时也与特殊的诗学相联。这种诗学可说是“以理节情”的诗学,以理节情就是控制,就是拉开距离。鲁迅就说过,太激动了不宜写诗,激动会杀死诗美。闻一多也曾这样主张。煽情、滥情不是诗,安静、简练更耐人寻味,这至少可以看作是郑愁予的追求,这种追求应该肯定。郑愁予喜欢选择一些安静的意象,“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柳絮不飞”、“跫音不响”、“春帷不揭”,像无声电影,一切都在默默进行,但却别有一番动人的滋味。而且我以为这种美学追求可能与作者对佛教的喜爱有关系。郑愁予在《郑愁予诗的自选》“书前自识”(三联书店2000年版)中说:“我的诗作里,无论是哪一类的素材,都隐含我自幼就怀有的一种‘流逝感’。究之再三,这即是佛理中解说悟境的‘无常观’了,后来我在纽约的两次演讲,便用《我的无常观与诗俱来》作为讲题。”(P3)可见郑愁予与佛教关系之密切。郑愁予诗集中有《偈》、《定》等诗,题目就宣示了浓浓的佛教色彩。
不再流浪了,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偈》)
仿佛参禅,将时间、空间与“我”的关系展现在眼前,在生命与时空,短暂与永恒中去求得解悟,道行不可谓不深。有这样的佛教底蕴,自然会厌弃喧嚣,追求宁静。于此我们也可以看到文化之于诗的重大意义。
《错误》到底表现了怎样的情感?是闺怨?离情?或者是“负心汉”对女子的玩弄?解诗者似乎均未深究。倒是郑愁予自己在《郑愁予诗的自选》中有一段后记,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首诗的主旨。“童稚时,母亲携着我的手行过一个小镇,在青石的路上,我一面走一面踢着石子。那时是抗战初起,母亲牵着儿子赶路是常见的难民形象。我在低头找石子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轰轰的声响,马蹄击出金石的声音,只见马匹拉着炮车疾奔而来,母亲将我拉到路旁,战马与炮车一辆一辆擦身而过。这印象永久地潜存在我意识里。打仗的时候,男子上了前线,女子在后方等待,是战争年代最凄楚的景象,自古便是如此,因之有闺怨诗的产生并成为传统诗中的重要内容。但传统闺怨诗多由男子拟女性心态摹写,现代诗人则应以男性位置处理;诗不是小说,不能背弃艺术的真诚。母亲的等待是这首诗,也是这个大时代最重要的主题,以往的读者很少向这一境界去探索。”(第一卷,P12)这段话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这首诗与传统闺怨诗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区别在于角度的改变;第二是主题,“母亲的等待是这首诗,也是这个大时代最重要的主题”。第一点放到后面说,这里只说第二点,我以为这同样是对传统闺怨诗的突破,而使诗歌获得了现代色彩。传统的闺怨诗落脚在“怨”,表现了女子的孤独、孱弱,以及对男子的依附,固然不能说没有几分对妇女的怜悯,但骨子里仍然缺少对女性的充分尊重和理解。“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境界都不高。《错误》却不同,它充满了对妇女(母亲和妻子)的同情,而且因为场景和人物的泛化,情感的针对性也扩大,几乎与仁爱、博爱等精神连在一起,并从而对战争这种男权的东西给予了诅咒。诗人自己将这种情感称之为“悲悯”,“诗中的人物都是我移情的替身,带有我对生命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悯”,“我的‘心’,是悲悯诗情的‘缘由’,而处理生命和时间是我写诗的主要命题”。(《郑愁予诗的自选·书前自识》)“悲悯”是一种博大的情怀,是佛和儒的混合体,还含有基督教的成份。这是一种很美的情怀,这种情怀可以成为检验诗艺高低的试金石。
有人说郑愁予是“浪子诗人”,郑自己否认这种说法。“许多人也写文章谈我的作品,我以为很少能触及到我的写作精神和中心所在。因为我从小是在抗战中长大,所以我接触到中国的苦难,人民流浪不安的生活,我把这些写进诗里,有些人便叫我‘浪子’。其实影响我童年的和青年的时代的,更多的是传统的仁侠精神。如果提到革命的高度,就变成烈士、刺客的精神。这是我写诗主要的一种内涵,从头贯穿到底,没有变。”(《揭开郑愁予的一串谜》,《台湾新诗发展史》P118引)不承认“浪子诗人”,却自命为“仁侠精神”,那么什么是“仁侠精神”?仁好说,仁者爱人,前面说的悲悯就是仁的体现。侠呢?比较难说,按郑愁予自己的意思是“行侠仗义”,像古代的慷慨悲歌之士,这诚然是一种牺牲精神,也体现在郑愁予的不少诗作里。但结合《错误》等诗,我以为还包含着一种洒脱,一种男儿仗剑出游的豪侠之气。读郑愁予的诗,仿佛看武侠小说或电影,一方面是侠客的云游,另一方面是深情的等待,黑色的侠衣和娇美的容颜构成一对矛盾,美丽而伤感,这是郑愁予喜欢的情调。郑愁予醉心于一种矛盾,比如《错误》,从其战争的丑恶、女性的悲剧角度,闺中的等待确实是一种错误,然而从其审美情调而言,这种错误又是美丽的,因凄伤而美丽。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郑愁予的唯美倾向,他不是纯粹站在现实的立场来表现妇女的悲剧命运,而是以艺术的眼光将悲剧美化了。坦白地说,那位过客既同情悲悯着闺中望归之人,又颇为自己的达达马蹄而喜悦,是一种感伤的喜悦。这种复杂的情感如同用盐水清洗感染的伤口,虽然疼痛,但疼痛中又有一份快意。这就是郑愁予,这就是郑愁予的仁侠精神。有人说这首诗之所以是个“美丽的错误”,就因为它写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这显然是皮相之见。真实的命意在于,从其现实悲剧的角度它是个错误(等而不归,归而不入),但从审美的角度它却是个美丽。闺中人因等待而美丽。“仁侠精神”是这首诗的情绪基调,“仁”是诗人看待世界的目光,“侠”却是生命状态的向往。“仁”是阴柔,“侠”是阳刚,刚柔相济,成就了郑愁予特殊的风格。“仁”和“侠”都是民族精神的核心,都产生于齐鲁大地,郑愁予祖籍山东,从中也可以看到他身上浓浓的民族文化的血脉。这同样是美丽的感情,这种美丽的感情在《错误》中的呈现,就是以游侠(当然是革命的牺牲精神)为背景的美丽等待,这种处理确乎前无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