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语文教学中的言语品味

作者:黄旭午




  瑞士语言学家、现代语言学之父费迪南·德·索绪尔在其名著《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全面系统地研究了语言与言语的区别。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从一片繁杂中抽象出的一个纯社会性的对象,是进行交流所必须而又与构成其质料无关的规约系统,它既是一种社会制度,又是一种价值系统;而言语则是覆盖了语言中的纯粹个人的部分(发音,规则的实现及符号的偶然组合)。语言是社会的、主要的等等,言语是个人的、从属的、偶然的。从言语的角度来看,两个人说同一个词的声音可能相差很远;从语言的角度来看,这两个相差很远的声音是在说同一个词。在言语中,张三说“我”是指张三,李四说“我”是指李四;在语言中,“我”既不指张三也不指李四,而是指说话人。说出一个句子是属于言语的,而句子这个概念却是属于语言的。大致可以概括说,语言被说成是语言共同体成员心中的语法体系,言语则是人们平时所说的那些话,是依赖于语法系统的说话行为。言语是语言的体现。两者的关系是语言既是言语的产物,又是言语的工具。法国当代杰出的思想家和符号学家罗兰·巴尔特在他的《符号学原理》一书中论述了语言学中的两个概念:能指和所指。他认为,能指的性质大致呈现相同的特点:是一种纯相关物,与所指的区别在于它是一中介体,物质于它是必须的。所指是“事物”的心理再现,是符号的使用者通过符号所指的“某物”。从功能性上看,能指与所指是符号的两个相关物。可见,能指对应语言,所指对应言语。据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词典中的每一个字词,因不带有一丁点的感情色彩,不过是些零碎的符号,应归属于“语言”的范畴。可是,一旦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感情,进入读者的世界,这些“语言”便进入了语言的运用,它当属于”言语”的范畴。作品中的语言因有了作者情感与经验的反照,原本毫无生气、苍白无力的语言便立刻鲜活起来,飞扬起来。从文本解读的角度看,只有贴近作者极其个人的偶然性的言语,才能达成情感的共生,获得审美愉悦。因此,在中学语文教材的教授过程中,我们不妨牢牢抓住那些充满灵性、浸透心灵的,富含精神的言语碎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由于受前苏联马卡连科等教育家思想的影响,中国的中学语文教学变成了一个模式:分段概括段意+总结中心思想。所有的课文都是这样解读的,所有的课堂也都是这样操作的。这是一种以抽象和概括为特征的思维模式。几乎所有的课文经过抽象和概括后得出种种社会意义和价值,而这种种社会意义和价值总能看到一个影子——我们所熟悉的阶级社会价值观。一篇文章上升到这么宏大的主题后,学生可能肃然起敬,第二篇第三篇如果还是这样,学生就会麻木起来,仅仅把它当作知识来记忆,却不会产生情感的积淀、道德的升华。这种思维方式强调单一的社会视角,却忽视了文学作品的个人视角,也即强调文学作品的语言,忽视了作者的言语。这种教学模式带有社会功利性,这种社会功利性剥夺了隐藏在文学作品里面作者主观的情感表达。今天,虽然前苏联的那套教学模式已经过时了,但它依然潜藏在我们语文教师的头脑中,阴魂不散。我们要走出这个误区,变社会视角为个人视角,以个人视角为中心解读作品,注重作者言语,而不是作品的语言,这样才能在作者独特的情感表达中获得审美体验。变社会视角为个人视角,绝非是要流向个人的“小资情调”。只有关注个人视角才能对文学作品进行准确定位,才能准确把握作品的社会宏大主题。
  著名文艺理论家、福建师大中文系教授孙绍振先生,针对中学语文教学现状,提出了一种可操作的具体方法——还原法分析和关键词解读。
  一是找到关键词语,抓住工具性与人文性的差异和矛盾。因为在文章中,关键词语具有超越常规的瞬时的语义,它隐藏着作者和人物的心灵密码。如何揭示呢?首先从文学语言中“还原”出它本来的、原生的,或者字典里的、规范的意义。其次,把它和上下文中,也就是具体语境中的语义加以比较,找出其间的矛盾,从而进入分析的层次。也就是找出语言和言语的差异,找到了差异,才能进入言语的咀嚼状态。例如在《祝福》一文中有三个句子接连三次出现“仍然”这个词语:
  (1)“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
  (2)“她头上仍然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
  (3)“人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三个句子连用三个“仍然”,通常情况下是犯了重复罗嗦的语病,这是矛盾。有了矛盾,进入分析层次,原来,同一词语出现在文章中,语言就变成了言语。通过不断品味、反复咀嚼,才领悟到作者在选词用字上的良苦用心,它间接交代了祥林嫂“变幻莫测”的后半生的“不变”。第一句的“仍然”告诉我们,祥林嫂(甚至所有的女性)在当时的社会中根本无权主宰自己的命运;第二句中的“仍然”反映了祥林嫂有很重的节烈观,她的装束“扎白头绳、月白背心”很明显是为她死去的丈夫戴孝,表明要守节;第三句“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当我们在仔细品味这句话时,不禁会有这样的一个疑问:为什么祥林嫂嫁给贺老六以后仍然叫祥林嫂,而没有改名叫“老六嫂”呢?我们似乎只能找到这样的答案:因为祥林是她的第一个丈夫,可见在这一个不大起眼的称呼后面已蕴藏着极深的思想意识,那便是“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思想已深深地烙在鲁镇每一个人的头脑中。通过言语品味,学生领会了此三处的“仍然”用意是一致的,都是对封建传统思想、尤其是封建礼教观的无情揭露与批判。
  二是用还原法提出问题。还原的对象有两种,一种是前面的语义还原,还有一种还原作品表现的对象、人物和情景,将其原生态,未经作者心灵同化的状态、逻辑,想象出来,让它和文本中的形象形成对比,矛盾就揭示出来了。
  同样是分析,却有本质的不同。前苏联式分析法,注重社会性和价值观,对应能指,当属语言分析;而孙绍振式还原分析法,关注的是语言中的纯粹个人部分,对应所指,当属言语分析。语言分析转向言语分析,站在文章作者创作和审美独特性的角度看,似乎可以理解为从边缘切入中心。
  除此之外,在言语品味方面,还有哪些比较好的方法呢?
  (1)对照比较,辨析言语。对言语的品味,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通过对关键的词语的删减、替换等方式,然后再加以对照、比较,看看句子意思、感情是否发生了变化。如把“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中的“仍然”去掉,作者要表达的深意就无法传达;又如“昨夜深雪里,横出一枝春”中的“一”改为“数”,诗意发生了变化,不能突出春天之早。
  (2)体察心境,揣摩言语。一篇文章的催生通常是由作者的心境决定的,正所谓“发乎情,止乎理”。深入的体味、细致的察觉作者的心境,有利于读者了解作者的言语表达。如鲁迅在得知青年刘和珍被无情的枪杀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这种心境催生了他写出《记念刘和珍君》这篇文章。因此,文章字里行间必然会渗透这种情感。有这么一句:“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连用了三个逗号,从语言表达的角度看,逗号表示一句话没有说完,在这里却是言语表达。三个逗号,使文句变得断断续续,罗罗嗦嗦,鲁迅正是通过这样的言语形式显露他悲痛的心境。
  (3)结合语境,品味言语。任何言语,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都会有不同的含义。因此品味言语必须扣住具体的语境。这就是常说的“字不离词,词不离句,句不离篇”。鲁迅在《故乡》中有这么一句话:“我想: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如果我们把句中的“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调换位置,变成“希望本无所谓无,无所谓有的”,孤立地看,语意并没有变化;但从语境中看,就不一样了。“无所谓有”隐含的意思是“无”,“无所谓无”隐含的意思是“有”。原文把隐含“有”的短语放在后头说,有强调的意思,强调“有”希望。这与后文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语脉相通,语意相符。若调换,语脉不顺,语意相悖。
  (4)吟咏诵读,感悟言语。语言大师叶圣陶先生非常重视吟咏诵读。他指出要“把文章中的神情理趣,在声调里曲曲传达出来,让学生耳与心谋,得到深切的了解”。比如,有位教师在教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的《法庭诉讼》一场时,就成功地利用了范读来启发学生对语言的情趣敏感。课文中同样一句赞美鲍西亚的话,那“公平正直的法官,博学多才的法官”,当它出自夏洛克之口时,这位教师读得稍快,语调上扬,重音在“法官”,这么一读,夏洛克那浮滑不实、阿谀奉承的丑态便活生生地展现在同学们面前:当它被葛莱西安诺用来“回敬”夏洛克的时候,教师读得意味深长,语调稍慢,中间稍作停顿,“法官”二字重音轻读,教师这样一略加改变,同学便轻松地悟出了,这里葛莱西安诺在对鲍西亚表达深切的理解和叹服之情。不难理会到,同学们在聆听范读中,已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绝妙的语感教育。
  作为中学一线教师,只要我们认识到语言分析的局限性,走出语言分析的误区,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在言语品读方面,总结出更多更好的经验,而我们的中学语文课堂也一定会更加生动、更加有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