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鲁迅小说人物命名探究
作者:陈星际
孔乙己,这是一位深受科举制度毒害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在科考场上,可到死连半个秀才也没捞着,他取笑别人,别人也取笑他,他被丁举人打折了腿,匍行于地,并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可他最后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死的,死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谁也未必就想知道。
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年轻人,这是一个小人物群体,他们欣赏牢头红眼睛阿义给狱中革命党人夏瑜的那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他们羡慕夏三爷因为告密自家的侄儿而获取的赏金:
“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他们事实上也是华老栓夫妇花钱买烈士鲜血馒头,为小栓治病的信仰者和怂恿者。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笑着呢。”(花白胡子)
这类小人物还有:小D、王胡、七斤、麻子阿四、蓝皮阿五、红鼻子老拱、小伙计、短衣帮等等,他们一生一世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连个正而八经的姓名都未曾拥有过。其极度卑微的社会地位,已经使他们是否拥有一个正而八经的姓名,早已变得无所谓了。关于对这类人物的认识,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有过如下的讨论: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鲁迅先生深深明白,尽管这些小人物百“病”缠身,但中国社会的变革需要这些小人物的觉醒,而对这些深受传统思想毒害的小人物而言,觉醒决非是一件“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易事,他们要么从觉醒中获得新生,要么在昏睡中走向死亡。这就是鲁迅对这类小人物的认识。
三、依附式命名
所谓依附式命名,顾名思义,就是一种依附于一定对象的取名方式。阿Q、小D、王胡这类人虽然没能拥有一个正而八经的姓名,但他们好歹还拥有一个未必正经的绰号,而祥林嫂、柳妈、吴妈、小栓他妈、单四嫂子、邹七嫂、杨二嫂、小尼姑等等之类的这些女人,甚至连一个独立的属于自己的歪号、绰号也没有,她们能拥有的只能是一个依附于自己父亲,或者丈夫,或者儿子的“顺口呼”。在君权、族权、父权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妇女理所当然的被垫在了封建社会权力、道德、经济、人权金字塔的最底层。鲁四老爷固然可以在祥林嫂死后,追加一句:“可恶,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蓝皮阿五可以借帮着抱孩子的机会,将手在单四嫂子的乳房上用心的擦一把;甚至连阿Q也居然能够在小尼姑头上摸摸。可见在这个社会中,女人是一个生来就只能接受别人统治、剥削、欺凌,而无权利去统治、剥削、欺凌别人的群体,平等的地位、独立的人格对她们来说,永远是不能奢望、也未必就愿意去奢望的梦。
在小说《祝福》中有一处读者未必经意可事实上却耐人寻味的描述:(面对第二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可见,祥林嫂这一生只能永远的属于祥林,尽管她改嫁给贺老六后,还生了个儿子阿毛,但鲁镇的人们永远也不会认可这桩有违于“从一而终”之道德观的不光彩的婚姻。“古代的社会,女子多当作男人的物品。或杀或吃,都无不可;男人死后,和他喜欢的宝贝,日用的兵器,一同殉葬,更无不可。后来殉葬的风气,渐渐改了,守节便也渐渐发生。”(鲁迅《我之贞烈观》)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从改嫁之日起,祥林嫂就已经被这个社会遗弃,她沦为乞丐,并最终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当然也就成为一种必然,至于说是否就一定死在别人的爆竹声中,那倒无所谓了。
《明天》中的单四嫂子,是个绝对符合那个时代道德标准的女人。丈夫死后她恪守了一个女人的节律,没有改嫁,而是守着三岁宝儿过生活。但这样的社会对她们娘儿俩来说,有如一叶扁舟之于波涛汹涌的大海,谁也说不准还能挣扎多远:覆没是在明天,还是在明天的明天?
果然病重的宝儿很快就夭折了,蓝皮阿五之类人,总在觊觎着她,一有机会便揩她的油。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有点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
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红鼻子老拱也在打这“冤家”的主意: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这只风浪里的小船,处境是可以想见的危难,可是更可怕的还在于单四嫂对自己这种处境的麻木,她从没有试图人为的去改变这种环境,而是把一切期望都寄托在睡梦中。正因为如此,鲁迅决意“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呐喊·自序》),不让她通过做梦去实现所想,就是为了逼她清醒地面对严峻的现实。
夏四奶奶,在鲁迅小说中是个更具典型意义的女性。她是革命党人夏瑜烈士的母亲,可除此之外她与祥林嫂、七斤嫂、小栓他妈这些普通女性比,并无二致。甚至比她们还麻木、落后:她羞于作烈士的母亲,羞于亲自祭奠自己的儿子;她不了解儿子从事的事业的价值,更不理解儿子牺牲的意义;“瑜儿,你死的好冤”是她作为母亲,对儿子——革命党人、烈士夏瑜牺牲之认识的总和。
女人是祸水,“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阿Q正传》)。这段反语倒也准确的表述了封建的“女人观”。
姓氏,标志家族系统的称号,《左传》云:“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名字,即名与字之合称。《礼记》云:“幼名,冠字。”应当说,姓名最初仅仅是单个人的一种辨识符号,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姓名学渐渐成形,于是一个人的名字被赋予了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搞明白的蕴意,关于这个人的过去、现在、将来、财富、婚姻、生死……,也许“生死有姓,富贵在名”的说法,更能体现人们对姓名的认识。笔者虽非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也不信简单的一个名字,竟然能承载如此众多的沉重的命题,不过名字多少体现了命名人的某些希望或所求,这一行为本身倒是唯物的。鲁迅对其小说中人物的取名,的确凝结着他对某类人物及其命运的认识。俏皮中透着辛酸,恭维中藏锋鞭挞,随意中露显工心。仔细揣摩这些“人名”(名字、称谓、绰号),将有助于我们从更深的层面上去品味鲁迅小说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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