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读顾城诗二首

作者:陈仲义




  顾城(1956-1993)北京人。12岁辍学,70年代开始写诗。1987年出国。后隐居新西兰激流岛,1993年自杀。著有诗集《无名小花》《舒婷、顾城抒情诗选》《北岛、顾城诗选》《黑眼睛》《顾城的诗》《顾城诗全编》,长篇小说《英儿》等。这里选择《生日》和《白夜》进行赏读。
  
  1.生 日
  
  因为生日
  我得到了一个彩色的钱夹
  我没有钱
  也不喜欢那些乏味的分币
  
  我跑到那个古怪的大土堆后
  去看那些爱我的小花
  我说:我有一个仓库了
  可以用来贮存花籽
  
  钱夹里真的装满了花籽
  有的黑亮、黑亮
  像奇怪的小眼睛
  我又说,别怕
  我要带你们到春天的家里去
  在那儿,你们会得到
  绿色的短上衣
  和彩色花边的布帽子
  
  我有一个小钱夹了
  我不要钱
  不要那些不会发芽的分币
  我只要装满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们的生日
  
  本真童心,仍是一种很宝贵的艺术精神
  像是一首儿童诗,却又超越一般儿童诗。
  倘若说法布尔的《昆虫记》是顾城创作冲动的起点,而安徒生的童话则可视为诗人人生旅程的杠杆。“你运载着一个天国/运载着花和梦的汽球/所有纯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与其说这是诗人写给尊师的礼赞,毋宁说是自己理想的追求与写照。的确,他一向生活在假定性世界里,中国当代诗人中还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耽于自造的幻象里如痴如醉。他的爱与恨、欢乐与痛苦、失望与憧憬、沉沦与升腾,都在那个幻型世界中得到补偿或平衡。而维系这一切的无疑是出自天性的本真童心。
  读他的诗,我们一直感到,我们面对着的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时而睁着圆乎乎的大眼睛,巴眨巴眨的,时而托着下巴,稍作沉思状,时而扳着指头,把着指甲,喃喃自语……那些由童贞引发的情思、意念、幻想、体验,总是带着谦卑、天真、好奇的光彩。童贞是诗人灵魂的底色。
  此诗开头一节叙述诗人的生日得到一个钱夹,心理上产生抗拒,而当他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则马上悟出钱夹完全可以改变工具箱的性质,加入到“实用美学”的行列:何不用它当“仓库”来装花籽呢。唯有与成人世界、世俗相背逆的童心,才有如此奇特的“胡思乱想”,于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花籽幻化成巴眨巴眨的“小眼睛”,黑亮黑亮的,也唯有童稚的灵视,才能在细微的事物里,捕捉到别人难以窥见的美的虹彩。
  此时的诗人,完全沉浸在幼儿园般的欢乐氛围里,像对小伙伴那样说着悄悄话:“别怕/我要带你们到春天的家里去/在那儿,你们会得到绿色的短上衣/和彩色花边的布帽子”,亲切的慰抚,美丽的遐思,天真的许诺,在人格化的对象交流中,我们何止感到人性中一种纯洁的体贴温暖,我们更享受到一种有别于大千世界嘈杂而经自然本性过滤,完全净化、完全透明了的审美愉悦。
  最后一节是对第一节的升华与呼应。“不要那些不会发芽的分币”,断然的口气是审美战胜实用的提升,而“我要知道她们的生日”是呼应,是作者由题旨——自身的生日自然转换为对“他人”——花的生日的祝福,流露出诗人对货币社会的嫌弃、逃离和皈依自然的情怀。全诗焦点集中,结构紧凑,意象透明,充满童稚的谐趣,多少代表了顾城早期诗歌特色。
  本真童心是诗人创作的酵母,实质上本真童心仍是一种很可宝贵的艺术精神。因为它的天真,不通世故,故而可以彻底摆脱现实功利,以最纯粹的审美目光进入创造极地;因为它逃逸规范,不受法则秩序严密控制,它得以任性创造各种各样的形象;因为它变幻不居,好奇好强,善于猜想遐思,故而能时时杜撰出世上绝无仅有的“奇迹”;因为它敏捷和“爱钻空子”,常常能对司空见惯的东西发掘出“惊叹”。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谁的童心保持愈长久,谁的艺术创造力就愈强,甚至可以说,艺术创造就是人类童心在更高层次上的激活。所有艺术家诗人终生都要追求童心,“保养”童心。
  
  2.白 夜
  
  在爱斯基摩人的雪屋里
  燃烧着一盏
  鲸鱼灯
  
  它浓浓地燃烧着
  晃动着浓浓的影子
  晃动着困倦的桨和自制的神
  
  爱斯基摩人
  他很年轻,太阳从没有
  越过他的头顶
  为他祝福,为他棕色的胡须
  他只能严肃地躺在
  白熊皮上,听着冰
  怎样在远处爆裂
  晶亮的碎块,在风暴中滑行
  
  他在想人生
  他的妻子
  佩戴着心爱的玻璃珠串
  从高处,把一垛垛
  刚交换来的衣服
  抛到他身上
  埋住了他强大而迟缓的疑问
  
  他只有她
  自己,和微微晃动的北冰洋
  
  一盏鲸鱼灯
  
  异想:超离现实的真实
  顾城在《谈话录》中曾描述自己的气质个性,“我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朋友给我做过心理测验后,警告我:要小心发疯。朋友说我有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老向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高喊前进。”据此线索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难发现,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异想的巨大功能是无所不在的:风,可以“偷去我们的桨”;山影里有“远古的武士”;铁船能“开进树林”;“慧星是一种餐具”;而“时间是会嘘气的枪”;“钨丝像一个伤口”……
  奇怪的是,《白夜》中,竟看不出诗人那种纷乱的、近乎“梦游症”的异想图景,有的是相当宁静平和的画面。究其秘密,原来他的“异想”是作为一种“状态”,沉潜于颇有节制的冷静叙述中。在质朴客观的物象后面,隐藏着他的诗想。
  其时,诗人正处于内外交困的窘境:失业、房子、婚恋。外部受阻、内心失调,双重压力使他在极为烦躁、焦灼中,不时突发出一系列超现实囿地的狂想。他向往过一种逃避生活,一种在荒岛上远离人世喧扰、近乎原始耕捕、默守“鲸鱼灯”、永远和“北冰洋”对话的田园生活。这种寄托,导源于现实压迫的深重,自然也就异想出——外化出某种“替身”物——“爱斯基摩人”来。
  爱斯基摩人是生活在北极圈一带的“原始”人种,全世界迄今只剩下几万人,他们以捕猎海兽为生,多用石、骨制作工具,喜欢雕刻艺术。狗是唯一的家畜,用以驾驭雪橇。信服万物有灵论和巫术。诗人忽然把注意力转向遥遥几千万公里的北极圈,表面上看(特别是采用第三人称)是对原始捕猎生活的客观记叙,毋宁说是自己的心迹——寄托与选择的巧妙披露。
  诗一开始,就突出爱斯基摩人的鲸鱼灯,而没有任何肖像特征描写,只是照出“影子”“桨”和“自制的神”。浓浓的影子流露出孤寂,搁置的桨显出困顿与疲乏,而自制的神却顽强地证明即使如此境况,信仰仍未完全泯绝。这个爱斯基摩人很年青,太阳却从来没有照耀他,他存在于太阳从不越过头顶的漫漫白夜中,因而他只能“躺倒”,孤独地聆听冰层的爆裂,想象风暴中迸散的碎块。行为是慵懒的,但思想并不慵懒,他的思想远远大于行动,他在困倦与逃避中无时不在苦苦“想着人生”——思索命运与归宿。如此窘困,需要靠别人资助,(妻子用珠串交换衣服)加深了他“强大而迟缓”的震动和疑问。在深深的悲哀中,伴随他自己的只有“她”和“北冰洋”以及那一盏微弱的“鲸鱼灯”。
  至此,诗人在现实物质与精神双重重压下,完成了对异域异族——北冰洋、爱斯基摩人生活的同构异想。一方面在客观冷静,不动声色的借代中寄托自身生存窘状,另一方面隐隐折射出逃离现世、寻求解脱的意向。而那一盏开始和结尾出现两次的“鲸鱼灯”,是否有意提醒:慵懒的孤寂中仍尚存微弱的却坚执的“活气”——一种不可熄灭的生存信念?
  此诗写得特别沉着、冷静,一改天真浪漫的童话色彩,有着特别坚执的向往。它显示出朦胧诗典型而成熟的象喻写作方式,不同的是,由主观型转向了客观型。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本文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