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读西川诗二首
作者:陈仲义
1.《远方》
——给阿赫玛托娃
有一片梦中的雪野
有一株雪野中的白桦
有一间小屋就要发出洪亮的祈祷
有一块瓦片就要从北极星落下
远方
有一群百姓像白菜一样翠绿
有一壶开水被野兽们喝光
有一只木椅陷入回忆
有一盏台灯代表我照亮
远方
一块玻璃上写满我看不懂的文字
一张白纸上长出大豆和高梁
一张面孔使我停下笔来
再拿起笔时墨水已经冻僵
远方
在树杈间升起了十二月的行云
我灵魂的火车停立于寒冷
在寒冷的路上我看到我走着
在一个女子的门前我咳嗽了三下
“信仰”之旅
“远方”是一个地理概念,在西川的诗中一直是神圣之物。在这首诗里,远方则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杰出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指代。连题目一起共出现四次“远方”——复沓的运用,既串起四节诗段,显得焦距集中,同时又积蓄情感,不断推进。以至于最后的“远方”,容易脱离具体表象,而隐含着某种诗歌信仰了。
《远方》带我们走进一段梦幻之旅。梦幻的开始是寒冷中的雪野,雪野中的白桦。孤独、挺拔的白桦,与坚韧的女诗人形象自然叠合,在画面和情感上引发一种崇高感。女诗人的声音被禁锢在小屋,但那洪亮的祈祷,依然清晰可辨,“就要”的将来时态,并没有窒息的画外音萦绕于我们耳际,反而蓄足了爆发力。这是一颗指引方向、照亮黑暗的“北极星”,在黑暗的时代注定要像瓦片陨落,诗人用“瓦片”比喻当时的阿赫玛托娃,被弃置埋没,又用“北极星”来证明她的亮度。吊诡的意象,洋溢着对阿赫玛托娃的同情、惋惜。
请注意,西川一开篇就连续用了四个“一”,随后的诗句也7次写到“一”,在追求优雅和谐韵律的同时,反复强调的“一”(单一、唯一),目的是突出女诗人的“孤独”——一种特立独行的身姿、品质,这样卓然的身影很快就嵌进读者心中。
接下来,随着作者情思与联想的深入,出现两幅概括性的现实图景:一是俄罗斯的“精英”们,有如“翠绿的白菜”,生机勃勃;二是在物质匮乏的岁月,专制的“野兽”们疯狂的吞噬与榨干(喝光水)。正反两个鲜明的对比,巧妙而简洁地嵌成“时代背景”,让我们感受期间的欣慰与沉重。再接下来是“有一只木椅陷入回忆”“有一盏台灯代表我照亮”也形成很恰当的对比,“木椅”的拟人化替代——像回忆、沉思的长镜头,摇出了女诗人的工作状态。身旁的“台灯照亮”,则拉近了中国诗人的同情、理解。在如此黑暗高压下,阿赫玛托娃的精神生产,超越了“看不懂”的语种,结出“大豆高梁”般的果实。她同时也使“我”不断地停笔反思,或许某些景遇的类似,使得我们的笔尖共同“墨水冻僵”,运行搴滞。近在身旁咫尺之间的联想,让两颗心相互感应、照耀。
最后,梦景回到冬天的具体时令:十二月。“十二月的行云”,明显象征“十二月党人”,他们代表不畏强暴、民主自由的力量。风雪中,“我灵魂的火车”与之相遇,伫立中,怀着深切的送别之情。而结尾则颇具匠心,顺着规定情景,笔触稍稍宕开:在寒冷的路上我看到我走着,来到阿赫玛托娃的门前,如同来到一位神交已久的故友门前,这是一个多么生动感人的细节:“在一个女子的门前我咳嗽了三下”。门前、咳嗽、三下。仿佛是当年十二月党人的接头暗号,如此随便、自然,它既是给阿赫玛托娃发出一种高度默契的“通知”,又传递出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倾慕与亲和。当怀念具体化为亲历其境的现场时,往往更具感动人心的力量。
吟咏、韵律、意境,和深情的苦涩,如此和谐地指向人性美和诗美。
2.饮 水
我在凉爽的秋天夜晚饮水
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可能
一杯清凉的水
流遍我的全身,整个的我
像水一样流遍大地
一杯清凉的水犹如一种召唤
多么遥远,远过
太阳系里最晦暗的星辰
在这凉爽的秋天夜晚
一杯清凉的水使我口渴
多年以来我习惯于接受
生活的赐予太丰富了
有时像海水一样,不能喝
但是在这凉爽的秋天夜晚
我可以饮下泥沙、钻石和星辰
探向水槽的马头
在水面停住,沉入水池的小鸟
被水所吸收
我像它们一样饮水
我重复的是一个古老的行为
回溯上亿年的时光
没有一场风暴经久不息
宁静远为深刻
像这水;我饮下的是永恒——
水是生命,也是智慧
高蹈的精神 回归的澄明
“我在凉爽的秋天夜晚饮水/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出于可能”。水是生命的基础,水参与人体的新陈代谢,参与食物消化、吸收和输送营养。但是一开始,诗人就断然否认水的生理需求,显然是透示——“饮水”在这里,已然不再是日常生活层面上的一次身体消费,而是别有意味。接着是诗思陡然升起:
一杯清凉的水
流遍我的全身,整个的我
像水一样流遍大地
它让我们想起早年江河的名句:我身体垒满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两者都自觉的、一致的将主体的“小我”与客体的“大我”,紧密铆接在一起,略有不同是,后者是与意识形态上的祖国,前者是与自然范畴的“大地”发生关联的。小小的一次饮水,打开了身体与大地的通道,它的清凉、它的流遍,隐含着作者某种追求意愿:至少有着——让我像水溶解在大地的阔大襟怀吧?这样的襟怀,总是与高蹈的情怀为邻的。
没错,“一杯清凉的水犹如一种召唤”。水继续上升为一种信号、一种感召,一种仰望。它的遥远,好比太阳系里最晦暗的星辰。因清凉反让我“口渴”,因晦暗反让我强烈。多年来,生活赐予我和我们太丰富了,泥沙俱下,有时候,是不能喝的,就是说,“饮水”也是必须有所选择的,正像浩淼的海水,是无法豪饮的。但是,在这凉爽的秋天夜晚,在这特定的时机里(而不是一切时间),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在精神和伦理的层面上,甚至:
我可以饮下泥沙、钻石和星辰
泥沙、钻石、星辰是永恒的物质,它所代表的精神含量,已成为水一样的流体,所以能够被饮用、被吸收、被营养。这就好比“探向水槽的马头”“沉入水池的小鸟”,如此自然地亲和大地,又如此和谐地完成生命循环。我像它们一样饮水,同时我又被水所吸引,我所做的正是在“重复一个古老的行为”。注意,什么是古老的行为呢? 就是《击壤歌》所吟唱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泥沙、清水,大地、星辰,这些自然原始的元素,一一像水,进入体内了。它是作者基本的营养、根基,作者以这样从容的气度,笃定的神情,给予阅读者一种回归源头的牵引。
非常有意思,大诗人希尼也有一首《饮水》诗,它的主题鲜明指向饮水动作中的大地伦理:又一次/我低下头伸嘴去喝水,/忠实于杯上镌刻的忠告,/嘴唇上掠过;“毋忘赐予者”。“饮水思源”——人类与动物每一次低头饮水动作,无不反复确认水与大地的源头性真谛,及其隐含着俯首感恩的意思。
回溯人类生命的发生史,纵然那些经久不息的风暴,终归也要化为心灵的宁静。水为生命,水为智慧,水为永恒,水为基础,那就让我们,继续酌饮吧,在明净的回归里,在心灵的洗涤中……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本文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