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读海子诗二首
作者:陈仲义
1.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飞翔和爱怀疑的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种族记忆中的个人“造型”
《亚洲铜》,在大陆“文化寻根”的热潮中,如一记嘹亮的鼓点,敲击得十分铿锵有力。古老的血液与年轻的朝气集结起来,铸成了人们心中的“图腾”。
全诗四节,每节三行,节与节之间,不是起承转合关系,也非递进,而是近乎并列的平行,构成相对独立的意义单位,并由此展开深层放射。由于有核心意象亚洲铜的“串联”,前后始终保持颇具弹性的呼应。
海子曾在《亚洲铜》的标题上注明“亚洲的黄土地像铜一样”等字样。亚洲是偌大的地理空间概念,铜不过是矿物质名称,但由于铜的质地、色彩、硬度、光泽,是如此与我们的族群暗合,特别是“铜色”的固有惯性,使得“亚洲”与“铜”的搭配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是诗人一个小小的发明:在种族记忆里,这个经由个人表情处理的——铜铸的特有造型,贮满东方文化意蕴和质地,它和“麦子”一样,再次成为海子的专利。一个诗人倘若一生能创造一、两个不朽的意象,这个诗人至少可以进入优秀的段位。
第一节一开始,就强调共时性的“死亡”:祖父-—父亲—-我。连续三次“死在这里”,语调的复沓,时间的跳开与铆接,是为了强调血缘、种族、土地、集体无意识的共同根源。根之所在,被反复指认为“唯一的归宿”,恰恰确证这一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具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海子以“死”的归属来切入母题,方显出大胸襟大气势。
第二节,由家族史转向自然,也同时从静态的、宿命的无所作为,导向个人的自由追求。自然的丰沛与伟力支撑着诗人整个生命成长。作为自生自灭的“青草”,海子是不甘愿死守一隅;海子又是矛盾的,他要像鸟飞翔,被海水淹没,但又留恋“野花的手掌和秘密”,具象化抒写,拖动个人生命轨迹,以及对命定谱系的逃逸。
第三节,由家谱扩向种族,在这里,作者用了一个优美的比喻(准确的说,是朱自清推崇的“远取臂”)——“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以及不言自明的象征——“河流”,点出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遗产(屈原作为诗人自己的精神之父)。由此导出“让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异常鲜明地托出诗人的继承衣钵。至此,家族情结,升华为民族文化、传统精粹的高扬。
第四节,拐入远古时代。诗人突出“击鼓”“跳舞”仪式,有一种神秘质朴的原始气息。经由“圆”之三种联想(鼓、心脏、月亮),凝结为一个极其优美的“视觉和弦”。月亮——这个视觉和弦的定格,意涵何其丰富。她饱涨着“古朴自然的村落文明”(海子一向的追求),也映照着诗人向往传统、回归自然的企愿;同时,那种跳动感与圆满感,不也预示着重新唤醒古老土地生命力的憧憬么?
在如此短的篇幅里,海子敢做博大的时空纵横穿插,实不简单,好比高低杠的动作,方寸之内,容不得闪失。阔大与细小,收与放,奇异组合,海子完成得相当出色。可惜,最后一句“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看来落地过于草率,以至于不怎么站得稳。结尾一句完全可以写得再出色一些。
还应该提及音乐性。该诗每节开端,均以亚洲铜作为音节与意义的“领头羊”,鼻韵ong音给人以响亮与厚重的听觉效果。8次短促的牵引与回环,形成“如歌”韵律,为高难的“腾旋转挪”配上得体的“伴曲”。不过,也有人提出疑议,如厦门大学高波教授,他认为:“就这首亚洲铜而言,全诗的韵律急促且外在,显得比较生硬,这表明此时的海子在如何把握现代诗的韵律上,还不是十分娴熟。”(《解读海子》)从更高的水准上要求海子,自有一定道理。
2.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疑窦
入选语文课本的这首名篇,在绝大部分老师教案中,多被当作积极向上、阳光朗照的理想篇;在所有诗歌朗诵会上,“面朝大海”的涛声,也全被欢乐的和声簇拥着,达到唱诗班的高度。然而,仔细读开,尤其结合海子的身世与临终日期,或许可以避开表面的风爽日丽,挖掘出诗人的难言之隐:佯作幸福的泪水,布道福音的伤悲。由于文本本身相对明晰,不打算再做具体分析,而是试图从美好的祝辞后面,触及诗人内心几对潜在而隐秘的矛盾,略加推导,以探寻另外可能的解读缺口。此次采用推导的阅读方法,不当处,请读者方家批评。
1.现实与理想的龃龉。为什么必须、一定是“从明天开始”呢?诗中反复出现过三次。明天,是相对于现在、此刻、昨天而言的。诗中对明天充满渴望憧憬,恰恰反衬出对现在的不满,对此在的无奈。表面上对未来的光明追求,高声赞美,掩盖不了对当下的严重失落。昂扬的调子后面,不是有点“此地无银”的伤感?
2.物质与精神的龃龉。海子向来追求精神生活,鄙视物欲。从明天开始他要关心蔬菜、粮食、马匹、柴火,观念有所转变。可以设想,生活拮据的困扰,强大物质“阴影”的笼罩,不能不使他意识到,从前的清心寡欲太绝对化了,现在对物质生活有了初步认可,但根子上,还是摆脱不了精神远远大于物质的价值取向。精神的绝对值及其偏执,已然埋下失衡的种子。
3.精英与大众的龃龉。海子诗中充满王者自居的自信,扮演上帝的使者,神的代言角色。诗中多应用拯救、率领的祈使语气。而现在,他降下身份,以平民角色主动与众人通信,传递信息,向陌生人祝福;主动做出沟通和交流,表明他精英身份与大众的某种和解,但骨子里,让人隐约感觉到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退让?假定世界中的救世率领,和现世俗人的还原,是否早就预示了“人格面具”的危机?
4.乡村情结与工商社会的龃龉。海子长期生活在农村,以村庄、土地、麦子为根基,乡村是他心灵的栖息地。他一向以乡村对抗工商(几乎看不到任何工商社会的语像进入诗歌),虽然他死心塌地依托乡村,但到底还是无法抵抗人类文明的进程,必以牺牲乡村为代价,故他极为痛苦执著地坚守信仰,到最后,还是得搬出早期源头——一种极为单纯的乌托邦意象。在这种童话般的纯洁话语后面,我们当能觉察,那种来自血缘中刻骨铭心的断裂。而断裂后的复杂性,则被整首诗的单纯景象全给掩盖了。
5.隐逸与出世的龃龉。大家都知道,海子在京城过着半隐逸的生活,此诗特别开朗明亮,热烈地祝贺,主动地站出来命名。可见他对“书斋”生活并不是太满意,是有所厌倦的,故他试图从那蜗居里逃离出来,并且“周游世界”。旷放潇洒的外部告示,还是没能全部抹去内心的挣扎吧?
6.栖息与超越的龃龉。诗中强调有一所“房子”,“房子”是现实的、物质的,具体的世俗生活标志,它代表尘世生活,而与之“对应”的大海,则象征着精神的超越性。不能说他不想栖息于世俗安稳的生活,但更主要的是想超越世俗主活,所以最后的“结论”,海子突出“只愿”:你们过你们的吧,我还是回绝尘世;我还是朝向自由天国,朝向超现实境界。“只愿”,既是超凡脱俗、孤标傲世的宣示,也留下了诗人想象幸福中——无法淡出自我撕裂的魔圈。
诗篇表面上,传递了海子对幸福的明快理解,深层上却暗藏着难以解脱的矛盾与忧郁。以上6对矛盾的简单分析,其前提是从终点的死亡角度出发的,并参考题外的“文本”,可能带有某些“强行演绎”的主观武断。
最近读到赵鑫珊的论著《天才与疯子——天才的精神结构》,其中谈到:在天才那里,忧郁成了审美对象,并且天才能主动驾驭忧郁。但是,当忧郁浓得无法散开与释放时,悲剧就发生了(重病、错乱、自戕)。也许,“面朝大海”,那真是幻灭前一次异常耀眼的回光返照,为众人祈祷的福音,同时埋伏着诗人深深的悲凉?也许,那是建立在诗人虚幻想象上,最后一个晚上的“痛苦的微笑”?也许什么都不是,它很简单,不过就是海子青春期,一次热烈的向往、纯洁的祝贺。如此而已。
如果海子没有死,这首诗就单纯多了,也就没有以上我的疑窦。
死亡,给艺术与艺术家无限增殖。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本文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