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读臧棣诗二首

作者:陈仲义




  臧棣,1964年出生于北京。1983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国新闻社记者。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出版个人诗集有《燕园纪事》《风吹草动》《新鲜的荆棘》等。这里选择他《观看鸟巢如何搭起》和《马后炮》进行解读。
  
  1.观看鸟巢如何搭起
  
  一只鸟飞走时,
  留下了一小段绳子。
  更多的鸟飞走时,
  留下了足够的绳子。
  
  每条绳子都很柔软,
  像刚出后的小菜蛇,
  每条绳子都不容易
  和比邻的绳子都区分开来。
  
  每条绳子都很脏,
  在别的地方毫无用处,形同废品,
  仿佛只有鸟知道
  最后还能用它们来做些什么。
  
  不必太挑剔这些鸟
  为什么喜欢用绳子来营造
  它们的窝,正如
  不能过分地追究这首诗。
  
  简单的后面
  相比臧棣七拐八弯的诗篇,这是一节直通车。语像朴实无华,通俗易懂,节奏自然流畅,语法也正儿八经,没有任何炫技之嫌,简单得不太像是臧棣所写。它将具体的感性过程抽象为一种“理性说明”,实际上并没有显示如题目所说的“如何搭起”,但其背后所蕴含的意思,给人较多联想,因此在结尾作者声明不要追究这首诗时,我们还是要追究一下。
  读完全篇,想必读者的注意力,会集中到三个关键语像,那是制造者:鸟。制造材料:绳子。制造产品:巢。全篇也可以说,是完全由这些简单字词组成的。
  先写制造者与制造材料的关系,以及单数与复数、少与多的关系:“一只鸟飞走了,留下了一小段绳子,更多的鸟飞走时,留下了足够的绳子。”一只鸟留下的只是一小段材料,一次往返只能留下微小的痕迹;但反复多次“搬运”,就能留下足够多的绳子、汗水和心血,筑巢的目标指日可待。它朴素地道出少与多的工作关系。这里,摈弃了常见的具体描述的“施工”过程,而是用数量关系为其做出“顶替”。
  接着写材料性质:每条绳子都是柔软的,像小菜蛇那样,那是绳子共通的一种物理性质,似乎也算不上什么筑巢的上乘材料;每一条绳子都来之不易,(想想鸟儿确实叼绳很不容易,而且叼来的绳子都有差别,这更不容易);每一条绳子都拥有和其它绳子不一样的“个性”:能和比邻的绳子区分开来,不是材料本身所致,而是鸟的“眼力”。此节表面上是对建筑材料的分析,实际上是对建筑者不辞劳苦,因地制宜寻找差异的做法,进行不动声色的“表扬”。
  次写鸟巢搭建的关键:虽然绳子很脏,在别的地方毫无用处,甚至本身就是废品,根本微不足道,但聪明的建筑者却能慧眼识物,懂得“废品”利用,关键在于有没有“鸟心”,只有鸟知道,该如何做,该怎样做。
  最后写对鸟的态度,要宽容一些,包容一些,不必挑剔,不必强求,也不必探询用何种材料和方式。其结论,很自然会引起我们共鸣:如果把这一过程当作一个艺术过程,那么,每只鸟(每个人)追求的目标不同,每只鸟(每个人)利用的媒介不同,每只鸟(每个人)的审美情趣不同,每只鸟(每个人)运作的方式方法不同,那才是合规律性的。
  我们何必将自己的想法做法强制给别人呢。“一样米喂百样人”,每个人都依靠自身的智慧,才干和差异性,遵循自身的方式(包括材料)各尽其能地发挥,创造属于自己的“诗”与生活,每个人将根据自己的喜好,独特的方式来营建自己理想的“巢”,那该有多好。
  像一篇隐瞒道理的随笔,也像一篇微型诗论,在某一方面“寓教”于诗,只是风格上迥异于臧棣惯用的复杂技艺,明显简单好读多了。
  由于网络与口语的流行,当下的诗越写越简单,它对于奥涩是一种反拨,不无益处。但倘若简单变成单一单调,也不是正道。简单的诗,不可丢失丰厚的内蕴。
  
  2.马后炮
  
  这匹马看起来很大,
  当他们告诉你时间在奔跑,
  而我并不反驳
  也不妥协于忽高忽低的加油。
  
  这匹马可以是白的,
  但更多的时候,它是黑的。
  我收集了一些棕毛,
  却认不出你用它编织的细绳。
  
  没有其他人的时候,
  我能清晰地记起我拍过
  这匹马的脖子,
  在一场小雨中的车站上。
  
  这匹马也可以很小,
  小到你不用跳跃,
  就能骑上它的圆滑。
  圆一旦发粘,它就变成政治。
  
  什么叫什么在前面?
  什么是什么在更后面?
  我落后的时候就吹一声口哨
  我并不在乎它听起来像什么。
  
  识别“理性的诡计”
  “理性的诡计”是黑格尔的历史观。他强调世界历史是理性的自我展示和实现。但是许多历史的发展过程,都有被“操纵”的嫌疑与结果,故有“理性的诡计”之称。实际上,理性并不可靠。因为具体理性的展开,表面上看起来挺严密、完善、其实存在着许多漏洞,这就是理性不易被识破的“假相”,这一假相,也多少体现了理性的“诡计”。
  假借这个术语,让我们来看看臧棣,如何在字里行间施展他理性的狡猾策略。
  马后炮,中国象棋的常用语。作为题旨,作者将其分化为马和马后炮,而且又“切分”为现实的马、棋盘上的马、语意上的马三种。通过预先理性的“翻手为云,复手为雨”的手段,达到对马、对马后炮的私家话语的占有。
  第1节出现的马,没有提供背景,只提供“看起来很大”,既普通又抽象的马相,我们姑且把它看作“赛场上的马”,不过也不排除词典字面上的马,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白驹过隙”。它可以一下子让你与第2句“时间在奔跑”联系起来,找到成语意义上的可靠印证。当然,赛场上的马也许解释得更通,尤其是第4句的支撑:“忽高忽低的加油”——那种奔腾状,使我倾向于认可现实中的马。但作者而后“不妥协”的表白,似乎推翻了这只马的“真在”性,从而又饶回到语义层面上去了。故大胆结论:第1节是写成语上的马。
  第2节出现的马应该属于“理论”上的。他给出马的线索,同样暧昧。写马的颜色“可以是白的,但更多的时候,它是黑的”。“可以”两字,说明容得作者做主观上的“赋色”。思辨中,马的外表颜色与实相,毕竟还是让我想起2千年前公孙龙(一说韩非子)著名的“白马非马”论。“白马非马”这个典故,反映了辨证法中——同一性与差异性之间的关系。如果错误地将这种差异绝对化,就可以设置各种逻辑误区。比如白马有一根黑毛,不能说它不是白马;黑马有一根白毛,也不能说它不是黑马。这种相对主义的诡辩,即使“收集了一些棕毛”最后还是会让人“认不出编织的细绳”的。作者从对马的分析,猛然转折到与中国哲学相关的逻辑命题上——多年来对国人思维的影响,流露出了诗人对“特殊知识”的偏好。当然就此线索,读者也可以延伸联想到当下白马黑马论——各种场合(商场赌场职场竞技场)的白马黑马之博弈。故笔者大胆识别:第2节是写逻辑上的马。
  第3节,作者好容易提供了一个清晰的细节:曾经拍过马的脖子。因为写得太切实了,可能真的在某个下雨的车站,他真的摸过。当然也可以是一次真切的想象,因为虚拟是诗人惯用的手法。虽然想象的成分大于现实,笔者还是倾向于第3节:是写现实(或现实想象)中的马。
  第4节写马很小,小到不能跳跃,作者终于扔掉“障眼法”,很明显直指棋盘上的“马步”了。“骑上它的圆滑”,的确,它的横穿竖插、它的左右迂回、它的七上八下,体现了马术的可操纵性的圆熟。作者接着从圆滑一词中拉抻出一个“圆”字——“圆一旦发粘”,这里的“发粘”、粘乎,应是指纠缠、模糊的状态。这种暧昧状态,作者干脆跳出来直接点明那就是政界、政治上的状态。从圆到粘到政治,抽象的三级跨跳,经由马步的圆滑铺设,很容易让人联想政治政界的权术,联想起那些模糊不清的交易、那些暗箱操作物。作者在此,轻轻触及了一下现实。故笔者判定:第4节指涉了政治上的马。
  最后饶了一圈,作者回到马后炮这个术语上来——用疑问句方式询问什么是马前、什么是马后,紧接着用一个自嘲的口吻和动作——“落后的时候就吹一声口哨”,恢复了现实中,在具体对弈间的个人状态,不做任何过渡,从而再一次消解了马后炮——这一老少皆熟的含义;“我并不在乎它听起来像什么”,还原了棋盘上马的真相。
  背景暧昧,现实与棋盘界限模糊,逻辑上跳脱、隐瞒,理性的牵引,一再彰显诗人的智力谋略。臧棣有一特点,喜欢做诗歌的抻拉术,就是将一个物品、一个意象、一个术语,一个概念,做形象上或语意上的辗转、析释、繁生。“马后炮”仅仅是一次知性的小试牛刀。大量典型的是他后来的系列“协会”写作。估计一些读者会适应不了。
  马后炮在字面上游动行走,说明诗歌有时候,可以成为一种作者、读者双向间的智力游戏。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本文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