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杜甫《登高》细读笔记

作者:颜生民




  正如德国哲学家荷尔德林所说:“诗歌把人统一到一起的方式与游戏不同;当它是真实的并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他把人们统一在一起,带着所有纷繁复杂的苦难、幸福、追求、希冀以及恐惧,带着他们所有的观点和谬误、全部的美德和理念,带着他们中的一切伟大与渺小,不断聚合成一个生动的、有千万个分支的、内在的整体,因为恰恰这个整体才是诗歌本身”。带着这样的观点来欣赏杜甫的《登高》,我们可以领会得更深刻更全面。
  首联即成对偶,且精工妙配:“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还”。让我们穿越时空,来到120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九月初九重阳节前后。夔州(以猿多风大水急著称),长江边。大风凛冽地吹,吹得江边万木凋零。树叶在天空中飘飘洒洒,阳光一照,漫山遍地满是彤红金黄的树叶。江水滚滚翻腾,急剧地向前冲击。凄冷的风中,有几只孤鸟在盘旋:孤苦伶仃,形单影只,无所依傍。远处还不时传来几声猿的哀鸣。一一这时,一位老人朝山上走来。他衣衫褴褛,老眼浑浊,蓬头垢面。老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他已经满身疾病,有肺病、疟疾、风痹。而且已经“右臂偏枯耳半聋”。重阳节,是登高祈求长寿的节日。可是,这位老人,一生坎坷,穷愁潦倒,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冬季。而且,此时,国家正处在战乱,他远离家乡,孤独地一个人在外漂泊。面对万里江天,面对孤独的飞鸟,面对衰败的枯树,老人百感干愁涌上心头。首联勾勒出一幅秋肃天下的动人图景:站在高台上看,天很高。高台上的感觉,风很猛。远处还传来猿猴悲惨的鸣叫声。小洲里的水清澈透明,岸上是白色的沙地,沙地的上空有几只孤鸟在盘旋飞转。猿声声传悲,鸟盘旋无依,风物惨淡气氛悲凉,感情复杂而深沉,映照万千流离者——此老杜之“沉郁”者也。
  颔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陡起峰巅,一扫首联悲怆余韵,意境宏开,气象万千——此老杜之“顿挫”者也。亦其“沉郁”另一化身也。在此,诗人轻轻吟咏,即吐出万钧霹雳雷霆,挥动连天虹霓云锦。紧承上联的“风急”,上联中有点的“风急”,一下子活了:它化作了漫空弥望的落木,因为此时的落叶的颜色想必是红黄色的,所以整个视野就像火一般的热烈浓艳,以“萧萧”扫尽秋的悲凉冷瑟,而代之以春夏的艳艳滴红和盛秋的灿灿金黄,这两种人间最亮最暖的颜色此时成了主宰。且兼以“无边”,神韵大彰,氛围顿浓,囊括了所有物象,包容了无数心态,如一大熔炉,消尽一切,冶化一切,从而陶冶出艳艳滴红和灿灿金黄,陶冶出艳艳滴红的幸福与浓烈和灿灿金黄的圆美与刚健。
  这风“刮”到了下联,由天上来到地下,就化作了一江惊涛骇浪,这一江浩浩荡荡挟风裹雷无坚不摧的水呀,朝着岸上的诗人涌来,朝着多少年后的无数读者涌来,朝着所有在此有所妙悟的心灵涌来。它让诗人挥笔成章,让读者心潮澎湃,让无数心灵生动起来激越起来。如果说上联的“无边落木萧萧下”已将一切腐朽的、垂死的、过去的灾难,一切的坎坎坷坷悲悲切切,统统地卷到天地之外,从我们的心中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么“不尽长江滚滚来”送来的则是全新的一切:所有的新生、所有前方的幸福与喜悦、所有的朝阳与坦途、所有的春花秋月良辰美事——正向我们走来。
  这一江至柔至刚的水呀,在这最大的江里,最险的峡里,正演绎着中华民族的蓬勃的生命力和石破天惊的创造力……
  如果说出句的“无边”是从空间落墨,那么对句的“不尽”则正好从时间着想:不知杜甫彼情彼景之下,是否有“逝者如斯”之慨,但“不尽长江滚滚来”却无疑更有豪壮,更有涵盖力,它一扫孔圣的无奈而更有气势更乐观,因为他面对的江水不是逝去的,而是奔来的——似乎永恒的宇宙之门被打开了,迎接诗圣和读者的将是永无止境的天国时光。诗歌作为一种精神价值存在是人的生存世界的价值确证。诗人通过诗歌而追求无限,他因这种无限的追求从有限存在之中超越出来,而使这种追求本身变成了无限。
  总的说来,此诗的颔联,纵横捭阖,对仗精工,意象宏阔,蕴玄含哲,色彩瑰丽,气象万千,开合吞吐,俯仰顿挫。真我华夏有文字以来最精粹语!
  按律诗的惯例,颈联应该为“转”:“万里悲秋常作客”即由前面的景转而抒情。“万里”二字道尽长途跋涉颠沛流离之苦。由陕入川,又顺江漂泊,其中的“艰难苦恨”全在其中了。但作者似乎并不是我们的意思,他“悲”的是“秋”,这就使诗句从凡庸中跳脱出来,另辟天地,把我们带到了诗人浩瀚心灵的又一番世界:他“悲”的是“秋”——呀,“秋”本无悲喜之别,因为作者年老多病沦落他乡,再加上“安史之乱”后国运衰微,故生出无限的悲秋情绪,因而秋也显得悲凉,“悲秋”写得沉痛。它融入了作者一生的苦难,寄托了一生复杂而沉痛的感情。诗人毕竟是诗人,多么的超凡脱俗。让我们套用他的两句诗来表述他的无比真率坦诚纯粹圣洁的心:生活一何苦,心地一何殊。这个“殊”正是诗人之为诗人,诗圣之为诗圣的内在根据。在如此落魄之下,他仍然可以“悲秋”,但可以肯定,这里的“秋”断然不是,不仅仅是秋季之秋,更隐喻着时代之“秋”,盛唐开始转衰,诗人已经由其无比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察觉到了。这也许正是“万里”流离的最根本的感受。
  “常作客”应是诗人一生的总结,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浪上浮萍风中叶”应是艰难国运中诗人身家生活的形象写照。另外,“常作客”也是诗人心灵上寻寻觅觅无家可归的喟叹和悲吟。出身书香门第、饱受儒教濡冶的杜甫,少有拿云心事凌霄壮志,孜孜以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梦想中的心灵家园。命定中的仕途不达身沉下僚,使他志不得伸,梦不能圆。于是心灵上的漂泊感由此而生,精神上的归宿难迪,外应生活上的到处流浪,就使得“常作客”显得格外的悲怆和响亮,因为它发自一个太过悲慨的心灵,又以如此的如椽巨笔挥出,能不有着直透心底的震撼力吗;也正因为它扣住了那么多同样是流离失所的心,所以千万年之下,它的共鸣又具有着如此彻心彻肺的力量。
  对句“百年多病独登台”,一方面承应颔联中“不尽”二字,同时开启了又一个新意象:“百”、“多”与“独”三字竟如此奇妙地共存于一个句子中,经诗人点化出来一个永远的历史形象——人生不满百,而诗人偏偏要承揽百年之病,而且是多病,纯然是担荷普天下忧患的姿态。诗圣啊,诗圣,真应了“圣人多病”的古训。从尧舜到孔孟,从屈原到司马迁,千载之下,哪一个圣者不是心灵上的多病者。他们的病来源于天下苍生、国家社稷,他们独自支撑起整个时代的不幸,“登台”又是对“多病”的挑战和傲视,这“看似寻常最奇崛”的二字,写尽了诗人超然旷达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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